冷，一種浸透骨髓的寒意，順著腳底板蛇一樣蜿蜒爬上來。林晚縮了縮脖子，粗麻布衣摩擦著皮膚，帶來一陣令人牙酸的粗糙感。她站在一條歪歪扭扭的隊伍里，前后都是穿著同樣灰撲撲雜役弟子服的少男少女，空氣里彌漫著汗味、劣質皂角的味道，還有一股子難以言喻的、類似鐵銹的土腥氣。
這里是青嵐宗山腳下，新入門的雜役弟子靈根測試現場。簡陋的土臺子上，孤零零戳著一塊半人高的、渾濁不堪的測靈水晶。水晶前坐著個胡子拉碴、眼皮半耷拉著的中年修士，像尊沒睡醒的土地爺。他每報出一個名字，隊伍就往前蠕動一下，緊張又壓抑。
“下一個，李鐵牛！”中年修士的聲音像砂紙摩擦木板。
一個黑壯少年應聲上前，粗糙的大手帶著汗漬，緊張地按在水晶上。渾濁的水晶內部，微弱地亮起一點黯淡的土黃色光芒，勉強凝成一團，又很快散開。
“嘁，偽靈根，土屬性微弱，下下等。”中年修士眼皮都沒抬，提筆在名冊上潦草地劃拉一下，語氣淡漠得像在談論一塊石頭，“去靈田那邊報道吧。”
黑壯少年李鐵牛的臉瞬間垮了下來，肩膀塌下去，蔫頭耷腦地走向旁邊一群同樣失魂落魄的人堆里。失敗者的氣息，像看不見的霧氣一樣彌漫開。
林晚下意識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嚨里火燒火燎，胃袋空空地絞著。這具身體的原主也叫林晚，幾天前因為試圖爬上后山懸崖采摘一株據說能“通竅”的野草，失足摔了下來。再睜眼，就成了她——一個連續熬夜七天，最終猝死在服務器機柜旁的苦命程序員。記憶碎片混亂地攪在一起：閃爍的代碼行，刺耳的警報，冰冷的機房地板……還有這具身體留下的、刻骨銘心的執念——通過靈根測試，擺脫雜役身份，成為真正的青嵐宗弟子。
諷刺。前世她編寫規則，定義邏輯，構建虛擬世界的秩序。如今，卻被丟進一個全然不講道理、只講天賦的世界。
“下一個，王二丫！”砂紙般的聲音再次響起。
隊伍又往前挪了一小步。
“嘿，快看，到她了！”旁邊一個尖嘴猴腮的少年用胳膊肘捅了捅同伴，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鉆進林晚耳朵里，“就是那個爬崖的蠢貨林晚！”
“就是她？嘖，摔傻了沒？還來測？”同伴嗤笑一聲，毫不掩飾地上下打量著林晚，目光像沾了油的刷子，膩歪又輕蔑，“聽說她爹娘當年也是雜役，拼了命才攢下點貢獻點送她進來，結果呢？跟塊石頭似的，測了三次，那水晶連個屁都沒放！廢物也有傳承的？”
“可不是嘛！聽說上次負責測試的張師叔氣得胡子都翹了，說她是‘朽木漏篩’之體，天生絕脈！神仙來了都搖頭！”尖嘴少年幸災樂禍地補充，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林晚臉上。
“朽木漏篩？”林晚咀嚼著這四個字，一股冰冷的、不屬于她的屈辱感猛地從心底竄起，激得她指尖微微發顫。那是原主殘留的情緒，像沉在水底的淤泥被攪動翻騰。
前三次測試失敗的畫面，如同染了噪點的舊錄像，強行擠進她的意識。無數雙眼睛，好奇的、嘲弄的、漠然的、帶著高高在上憐憫的，聚焦在她身上。每一次，當她的手按上那冰涼的水晶，等待她的，只有一片死寂的渾濁，連一絲最微弱的漣漪都不曾泛起。長老們緊皺的眉頭，同門毫不掩飾的哄笑，像冰冷的針，密密麻麻扎進靈魂深處。
“朽木漏篩……Error404……”林晚無聲地動了動嘴唇。前世面對服務器報錯的職業本能，讓她下意識地將那令人絕望的“無靈根”狀態，翻譯成了更熟悉的系統錯誤代碼。靈根未找到？不，或許是……檢測程序本身存在缺陷？
“下一個！林晚！磨蹭什么呢？快點！”中年修士不耐地提高了音量，帶著濃濃的睡意被打斷的煩躁。
所有的目光，“唰”地一下，齊刷刷釘在了林晚身上。有好奇，有憐憫，更多的是看好戲的、毫不掩飾的譏誚。那目光沉甸甸的，幾乎要將她釘在腳下這片冰冷的泥地上。
空氣似乎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倒刺。林晚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混雜著汗臭和土腥的空氣嗆得肺管子生疼，卻奇異地壓下了一絲翻騰的眩暈。她抬起腳，靴子踩在夯實的泥地上，發出輕微的、拖沓的聲響，在過分寂靜的土臺前顯得格外刺耳。
一步，兩步。她走向那塊渾濁的測靈水晶。水晶表面坑坑洼洼，映出她此刻模糊而狼狽的倒影：枯黃打結的頭發，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身上那件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粗麻衣袍空蕩蕩地掛著，像套在一個會走路的稻草人身上。原主殘留的、對這塊水晶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試圖淹沒她的意志。
“嘁，裝什么鎮定，待會兒還不是一樣丟人。”尖嘴少年的嘀咕聲不大不小，剛好能讓附近的人都聽見。
林晚充耳不聞。她的手指，因為寒冷和殘留的虛弱，微微顫抖著。她盯著水晶深處那片混沌，仿佛要穿透那層渾濁的物質，看到其內在運轉的規則。前世處理過無數復雜系統的直覺在無聲尖叫——這東西，像個老舊的、滿是塵垢的服務器。它運行的檢測邏輯是什么？底層架構又是什么？
冰冷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她將手掌，穩穩地、完全地按在了水晶粗糙冰涼的表面上。
一秒。兩秒。三秒。
渾濁的水晶內部，一如既往地死寂。沒有光，沒有波動，連一絲漣漪都欠奉。像一塊真正的頑石，冷漠地拒絕著探查。
“嗤……”不知是誰沒憋住，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嘲笑，像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瞬間激起了低低的哄笑漣漪。那尖嘴少年更是夸張地咧開了嘴。
中年修士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眼角擠出一點渾濁的淚花，連眼皮都懶得完全掀開，只是習慣性地、帶著濃濃厭倦地提起筆，準備在那個早已被寫爛的名字后面，畫上第四個代表“無”的、巨大的叉。
“果然……”
“廢材就是廢材……”
“浪費大家時間……”
細碎的議論聲如同嗡嗡作響的蚊蚋，鉆進耳朵。
失敗了嗎？林晚的心往下沉。屬于原主的絕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上來，勒得她幾乎窒息。難道這具身體，真的只是一具被大道徹底遺棄的軀殼？
不！等等！
就在她指尖無意識地在水晶表面輕微移動的剎那，就在那中年修士的筆尖即將觸及名冊的瞬間——
嗡！
那塊死寂了無數次的渾濁水晶，猛地一震！
緊接著，一種怪誕無比的光芒，從水晶最深處驟然爆發！那不是任何一種已知靈根屬性應有的純粹光彩——赤、橙、黃、綠、青、藍、紫……無數混亂的光點毫無規律地炸開、扭動、閃爍、明滅！它們瘋狂地跳動、碰撞、湮滅、再生，速度快得形成一片刺眼的光污染，將水晶內部攪得天翻地覆！整個渾濁的水晶體，此刻像一個壞掉的、瘋狂閃爍的霓虹燈管，發出令人極度不適的、高頻的嗡嗡震鳴！
“啊！”離得最近的中年修士首當其沖，被那驟然爆發的強光和噪音刺得怪叫一聲，手中的毛筆“啪嗒”掉在名冊上，暈開一大團墨跡。他像被蝎子蜇了屁股一樣，猛地從椅子上彈跳起來，踉蹌著后退好幾步，瞪圓了眼睛，臉上殘留的睡意被驚駭徹底撕碎。
臺下瞬間死寂！所有的哄笑、議論、嘲諷，被這突如其來的、從未有過的詭異景象硬生生掐斷！一張張臉上，幸災樂禍凝固成滑稽的呆滯，看好戲的眼神被難以置信的茫然取代，連那個尖嘴少年都張大了嘴巴，足以塞進一個雞蛋。空氣仿佛被抽干，只剩下水晶瘋狂閃爍發出的、令人心悸的嗡鳴。
測靈水晶……瘋了？！
混亂的光影在林晚臉上明滅不定，映得她瞳孔深處也仿佛有同樣的光點在跳躍。那光，那混亂到極致的頻率，那毫無邏輯可言的閃爍模式……前世無數個通宵達旦調試程序的記憶碎片，如同被激活的代碼流，在她腦中轟然炸開！
不是無靈根！
不是朽木漏篩！
這閃爍，這混亂……這特么根本就是系統底層報錯！是核心邏輯沖突導致的亂碼風暴！是硬件不兼容引發的數據溢流！是……一個巨大的、活生生的、運轉在修真規則之上的——BUG！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荒謬絕倫和豁然開朗的電流，猛地竄遍全身，甚至壓過了原主殘留的絕望。職業的本能，面對未知系統異常時的亢奮，瞬間壓倒了一切！
在所有人被這異象驚得魂飛魄散、大腦宕機的剎那，林晚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近乎冷酷的篤定，清晰地穿透了水晶的嗡鳴：
“是BUG！”
死寂！
比剛才更加徹底的死寂！
如果說水晶的瘋狂是投入湖面的巨石，那么林晚這句冰冷而怪誕的斷言，就像一道凍結一切的寒流。所有人，包括那驚魂未定的中年修士，都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他們的目光從瘋狂閃爍的水晶，齊刷刷地轉向那個按在水晶上、身形單薄的少女。眼神里充滿了極致的茫然和荒謬——她說什么？八哥？什么八哥？
BUG？那是什么仙家術語？還是某種失心瘋的囈語？
中年修士臉上的肌肉抽搐著，嘴唇哆嗦，似乎想斥責這胡言亂語，想質問這異象的根源，可喉嚨里像塞滿了滾燙的沙子，一個字也擠不出來。他只能死死盯著林晚，還有那塊依舊在瘋狂抽風、毫無停止跡象的測靈水晶。
林晚卻根本無暇顧及那些目光。她的全部心神，都被指尖傳來的異樣觸感牢牢攫住了！
就在她吐出“BUG”這個詞的瞬間，那瘋狂閃爍、亂碼橫流的水晶深處，一點與周圍混亂光芒截然不同的、純粹的、冰冷的熒光，驟然亮起！它無視那些狂暴亂竄的彩色光點，像一枚精準投放的符文炸彈，無視一切物理阻礙，無視水晶的渾濁，無視空間的阻隔，瞬間投射而出！
目標，直指林晚的眉心識海！
快！快到思維無法捕捉！
那點冰冷的熒光在視野中急速放大，占據了她全部的感知。沒有聲音，沒有沖擊，只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銳利的信息洪流，如同開閘的洪水，轟然撞入她的意識深處！
嗡——！！！
林晚的身體劇烈地一震，像是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眼前的世界瞬間被一片刺目的、無邊無際的、由無數流動的、扭曲的、閃爍的詭異線條和符號組成的汪洋徹底淹沒！
那不是她熟悉的任何一種文字。線條剛硬如刀鑿斧刻，轉折處帶著非人的銳利棱角；符號扭曲盤旋，仿佛活著的、不斷蠕動的金屬爬蟲。它們瘋狂地旋轉、組合、分裂、重構，以一種超越凡人理解的復雜邏輯和令人眩暈的速度，在她識海的虛空中狂舞！
沒有聲音，卻仿佛有億萬只冰冷的數據蟲在啃噬她的神經。
沒有實體，卻帶來一種沉甸甸的、幾乎要將靈魂壓垮的“信息質量”。
劇痛！難以想象的劇痛！
仿佛有無數燒紅的鋼針，沿著她每一根神經、每一條經脈、每一個細胞的間隙，狠狠刺入、攪拌、灼燒！那是靈魂被強行塞入超越其容量的、冰冷異質信息的撕裂感！遠比肉體的痛苦更甚，直抵存在本源！
“呃啊——！”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哼從林晚緊咬的牙關中擠出，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金紙，額頭上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幾乎是噴射般涌出，順著慘白的臉頰和脖頸瘋狂滾落。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如同風中殘燭，隨時都會倒下。
然而，就在這非人的、足以讓普通人瞬間崩潰的劇痛風暴中心，屬于程序員的、那根植于靈魂深處的“邏輯解析”本能，卻像風暴中唯一不滅的燈塔，在劇烈的震蕩中，頑強地、甚至是貪婪地，捕捉著那些狂舞的冰冷符號所蘊含的……秩序！
經脈……不是經脈！那是……能量流轉的優化路徑節點圖？標注著冗余和阻塞點？
丹田氣海……不是漏篩！是……一個巨大的、未初始化的、充滿了未知接口的……原始存儲陣列？只是缺乏正確的驅動和分區表？
那些狂舞的蝕文線條……不是詛咒！是……描述這方天地靈氣最底層運行規則的……匯編語言？原始的、野性的、未被任何高級語言封裝的……機器碼？！
每一個痛苦的閃念，都像一把鑰匙，強行撬開認知的牢籠，將一種全新的、顛覆性的、冰冷而強大的“知識”，暴力地烙印進她的意識！
“噗通！”
林晚再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膝蓋撞擊地面的鈍痛，與識海中翻江倒海的劇痛相比，微不足道。她一只手死死撐著地面，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另一只手，卻依舊如同焊死一般，牢牢按在那塊依舊在瘋狂閃爍亂碼的測靈水晶上！
混亂的光芒在她慘白的臉上瘋狂跳躍。她低著頭，身體因劇痛而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啞抽氣聲。冷汗浸透了粗麻衣的后背，緊緊貼在皮膚上，冰冷刺骨。
臺下的人群徹底傻了。如果說剛才只是震驚于水晶的異象和林晚的“胡言”，那么現在，看著那個跪在地上、痛苦抽搐、如同遭受酷刑卻又詭異地與水晶死死連接的少女，一股無法言喻的寒意，順著每個人的脊椎骨“嗖嗖”地往上爬。
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中年修士臉上的驚駭早已被極度的恐懼取代。他嘴唇哆嗦著，看看瘋狂的水晶，又看看痛苦不堪的林晚，身體抖得比林晚還厲害。他張了張嘴，想喊人，想呵斥，想逃離這詭異的地方，卻發現自己連挪動一下腳步的力氣都沒有。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似乎正以那塊水晶和那個少女為中心，悄然彌漫開來。
時間，仿佛被拉長，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液。
就在這時——
嗤啦！
一道刺目的、冰冷的、仿佛能凍結靈魂的幽藍色電光，毫無征兆地從林晚按在水晶上的那只手掌與水晶的接觸點，猛地迸發出來！那電光細如發絲，卻帶著一種切割虛空的銳利感，瞬間沿著她的手臂經絡，如同貪婪的毒蛇，向上瘋狂流竄！
所過之處，皮膚下的經絡驟然亮起幽藍的路徑，清晰可見！一股遠比之前更狂暴、更混亂、更冰冷的力量，蠻橫地沖入她體內！
“唔！”林晚猛地昂起頭，脖頸拉出痛苦的弧線，雙眼瞬間被那幽藍的電光充斥，瞳孔放大到極致，幾乎看不到眼白！
識海中，那些狂舞的蝕文洪流仿佛受到了這外來力量的劇烈刺激，旋轉重構的速度驟然飆升了十倍、百倍！無數冰冷銳利的符號瘋狂撞擊著她的意識壁壘，試圖將她徹底撐爆、撕裂！
劇痛！超越極限的劇痛！意識仿佛被投入了高速旋轉的絞肉機！
然而，就在這意識即將徹底崩潰湮滅的臨界點上，在那狂暴的蝕文洪流和幽藍電光肆虐的核心深處，一點微弱的、卻異常穩定的、完全由林晚自身意志凝聚的“光”，倔強地亮了起來。
那“光”沒有形態，沒有溫度。它是純粹的邏輯，是解析的意志，是面對任何系統異常都絕不放棄的、程序員的執念！
給我……解析！
這亂碼……必須……理順！
這系統……必須……讀懂！
“嗡——！”
識海深處，仿佛傳來一聲無聲的、源自靈魂本源的震鳴！
那些狂暴旋轉、試圖撕裂一切的蝕文洪流，在觸及那一點純粹“解析意志”的剎那，像是高速粒子流撞上了無形的強磁場，軌跡被強行扭曲、偏轉！
一個微小的、由無數最基礎蝕文線條構成的、結構異常簡潔卻蘊含著某種冰冷平衡的“符文”，在洪流的撞擊點，被硬生生“撞”了出來！它懸浮在林晚意識的核心，像一顆驟然誕生的冰冷星辰，散發著微弱卻穩定的幽藍光芒。
【基礎指令集：熵減錨點(穩定能量路徑)】
一行冰冷的信息，如同系統日志，直接烙印在識海。
就在這枚基礎符文凝聚成形的瞬間，一股微弱卻清晰無比的“秩序感”，如同投入滾油中的冰水，猛地在她體內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