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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青城書簡之敕勒歌

第二章:塞北晴窗

嶺南的疾風驟雨被塞北清冽干爽的風徹底滌蕩。呼和浩特的天空,藍得如同水洗過的巨大藍寶石,高遠澄澈得沒有一絲雜質。陽光帶著北疆特有的慷慨力度,穿過一塵不染的窗玻璃,灑滿父親書房原木色的地板,流淌著溫暖的金色。空氣里彌漫著新書油墨特有的清香、奶茶的濃郁奶香與茶香,還有一絲若有似無、仿佛來自干燥草原的清新氣息,那是陽光曬過枯草和泥土的味道。

蘇晴坐在窗邊的舊藤椅上,陽光在她發梢跳躍。她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拂過剛剛拆封的精裝書封。《鐲影搖》三個字,采用內斂的燙銀工藝,在深藍色布紋底襯上蜿蜒流淌,如同珠江水波映照著千年不變的月光。封面中央,是一對簡筆勾勒卻充滿張力的銀鐲剪影,鐲身鏨刻的海浪紋樣若隱若現,鐲口處那個細微的缺口,被設計師巧妙地捕捉,成了整個畫面的視覺焦點,無聲訴說著殘缺與堅守。

這缺口,像極了人生的隱喻——最深的印記往往來自最痛的斷裂,而真正的完整,或許正在于坦然擁抱那份不完美,并在其上鐫刻屬于自己的堅韌紋路。

她翻開扉頁,目光落在作者簡介下方那行不起眼的小字上:“謹以此書,獻給所有在命運洪流中緊握微光、奮力泅渡的靈魂。”這微光,是阿銀腕上銀鐲的冰冷印記,是陳硯秋在家族傾塌的廢墟中挺直的、不肯折彎的脊梁,是蘇晴筆記本里的墨跡跳動的思想火花,更是塞北長風中沉淀下來的、無聲的勇氣。她摩挲著書頁,指尖仿佛能觸碰到那些在時光長河中沉浮的靈魂的溫度。

她忽然明白,寫作的意義或許并非只是記錄故事,更是為那些歷史洪流中沉浮的無名靈魂,點燃一盞穿越時空的燈,哪怕微渺如豆,也能在某個瞬間,照亮另一個迷途者腳下的方寸之地。窗外,遠處傳來悠揚的馬頭琴聲,斷斷續續,更添幾分寧靜。

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懸掛在門楣上的銅質風鈴發出清脆悅耳的叮咚聲。母親林靜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碗走了進來,臉上帶著大病初愈后的淡淡紅潤和慈祥的笑意,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來:“晴兒,歇會兒吧,看了一早上的書了。媽給你燉了山藥羊肉湯,放了點黃芪和咱們本地產的沙蔥,趁熱喝。寫東西最費心神,得好好補補元氣。”

“媽,您自己剛好利索,別老是為我忙活。”蘇晴連忙起身接過那碗承載著濃濃關愛的湯,濃郁獨特的肉香混合著山藥的清甜、黃芪的微甘和沙蔥的辛香撲面而來。她拉著母親在旁邊的舊布藝沙發上坐下,嗔怪的語氣里是化不開的依戀。付阿姨那場突如其來的腦溢血,如同一場毫無征兆的暴風雪,瞬間席卷了母親的精神,讓她肉眼可見地蒼老了許多。那一刻的驚惶無助,讓蘇晴驚出一身冷汗,也讓她徹底看清了生命中最珍貴的錨點在哪里。嶺南的風暴再驚心動魄,輿論的漩渦再洶涌,也抵不過母親一聲虛弱的呼喚。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放下了所有未盡的硝煙,推開了那些紛擾的邀約,回到了這片生養她的、堅實而溫暖的土地。

有時,最驚心動魄的逃離并非奔向遠方,而是義無反顧地歸航,回到那個能讓你卸下所有鎧甲與光環的平凡港灣。因為唯有在此,靈魂才能汲取到真正的安寧與力量。

“沒事,活動活動筋骨才好,老坐著才傷身。”林靜拍拍女兒的手,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書桌上攤開的、散發著墨香的《鐲影搖》上,眼中滿是欣慰,更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為女兒驕傲的光芒,“書出來了就好。那些個風啊雨啊,過去了就過去了。人吶,平平安安,守著真心過,一家人能在一起,比什么虛名都強。就像咱們這里的武川莜面,看著樸實,吃著頂餓暖心。”

“嗯。”蘇晴用力點頭,舀起一勺奶白濃香、浮著點點油星和翠綠沙蔥的湯送入口中。暖意從舌尖一路蔓延,熨帖著全身每一個毛孔,也熨帖著滾燙的心。窗外,是呼和浩特老城區并不寬闊但充滿濃郁生活氣息的街道,陽光明媚,行人步履從容,偶爾有騎著電動三輪的小販用帶著濃重本地口音的調子吆喝著“釀皮——巴盟釀皮——”,與嶺南西關那濕漉漉、暗流洶涌的麻石巷弄,仿佛隔著千山萬水,是兩個迥異的世界。

這平凡市井的煙火氣,此刻在她眼中,竟比任何文學殿堂的華彩都更動人。它無聲地宣告著:生活終究要落地生根,在柴米油鹽的土壤里,才能開出最踏實也最持久的花。

手機屏幕亮起,顯示“編輯陳”。視頻接通,陳編輯明艷張揚的臉出現在屏幕上,背景是BJ某個高端書店《鐲影搖》簽售現場,人聲鼎沸,隊伍蜿蜒。

“蘇大作家!看見沒?咱們的《鐲影搖》!直接空降新書榜榜首!霸屏了!讀者見面會擠爆了!保安都快攔不住了!”陳編輯的聲音帶著興奮的電流聲,幾乎要穿透屏幕,“嶺南日報的深度書評看了沒?‘一部穿透歷史煙塵,以細膩筆觸照見人性韌性與幽微的史詩級力作’!評價高到離譜!尤其是阿銀這個角色,簡直成了讀者心里的白月光!都在瘋狂追問有沒有續集,陳硯秋和那把青銅鑰匙后來到底怎么樣了?線索斷了沒?”

蘇晴看著屏幕上人潮洶涌的熱鬧場景,聽著陳編輯連珠炮似的報喜,唇角彎起安靜而平和的笑意。轟動是意料之中。那些被章明遠精心掩埋又被她以筆為刃書寫的過往,那些疍家女在歷史濁浪中的掙扎與孤勇,那個背負家族沉重原罪的少爺在無邊黑暗中跌跌撞撞的追尋與自我救贖,本身就蘊含著穿透時空、直擊人心的力量。不過,出于對逝者的尊重和對章家及陳家后人隱私的保護,她善意地沒有點破歷史真相中的具體名門。爭議也從未停止,關于某些情節的“過度戲劇化”,關于陳家當鋪細節的“真實性”質疑……甚至還有幾封措辭隱晦的匿名郵件,反復追問她“故事是否屬實?現實中所指為哪家名門?”她知道這匿名背后可能的陰影來自何處,但此刻的心湖,已不再輕易被攪動。

喧囂的浪潮再高,終究拍打不到塞北堅實的岸。真正的自由,是內心筑起一道不為外界風雨所撼動的堤壩。

“續集……看緣分吧。”蘇晴的聲音平和,像塞北秋日平靜的湖面,“故事講完了,人物的命途也交付給讀者去想象和延續了。現在,我只想好好地在呼市扎下根來,做點踏實、具體的事情。”她頓了頓,補充道,“比如,正在籌備的‘驛路’文化工作室,想挖掘記錄塞北古道上的故事。”

她深知,有些故事一旦完成,便擁有了自己的生命和命運,不再完全屬于講述者。強求續寫,如同試圖為已經遠航的船只掌舵,徒勞且失卻了最初的敬畏。

“行!你開心、舒心最重要!”陳編輯理解地點頭,隨即又壓低聲音,帶著點分享秘密的興奮,“對了,江總昨天還特意繞道來社里,跟我打聽你呢!旁敲側擊問你在塞北好不好,缺不缺啥。還特意讓我轉告,給你寄的太陽能戶外閱讀燈收到了沒?說是怕塞北冬天黑得早,你晚上回家路上不安全。嘖嘖,這份細心和惦記啊……”

蘇晴失笑,目光下意識地瞥向書房角落。那里立著一個造型簡潔實用、線條流暢的閱讀燈,此刻正安靜地吸收著窗臺上傾瀉而下的陽光,仿佛在默默積蓄著能量。江楓的心意,如同這塞北正午的陽光,直接、溫暖、充滿生活的煙火氣。他時不時發來信息,有時是分享嶺南新開的、藏在小巷深處的特色小館照片,有時是笨拙又真誠地詢問她在呼市是否需要什么特別的資源,努力地在她新的生活半徑里,刷著溫暖的存在感。這份不帶絲毫壓迫感的守護,讓她感到一種熨帖的安心。

這世間的溫暖,有時并非驚天動地的告白,而是那些細碎如星、持之以恒的微光,它們不灼人,卻能在長夜里清晰地照亮你腳下的路。

剛結束和陳編輯的通話,江楓的信息就恰如其分地跳了出來,是一張令人食指大動的照片:廣式茶樓里,晶瑩剔透的蝦餃、紅艷油亮的紅米腸在蒸籠里冒著誘人的熱氣。配文:“蘇晴,替你嘗過了,味道不錯。聽說你計劃創辦‘驛路’文化工作室?真為你高興!塞北的土壤一定能長出獨特的花。有需要幫忙的,無論是嶺南還是塞北,隨時開口!”

蘇晴看著那熟悉的嶺南點心照片,指尖在屏幕上輕點,回復了一個溫暖的微笑表情。生活的重心已然堅定地轉移,那些驚心動魄的過往,如同嶺南潮濕悶熱的雨季,被塞北干燥清朗的長風吹散,只留下模糊的水痕。然而,就在她放下手機,準備繼續享受這塞北午后的寧靜時,目光無意間掃過書柜最上層一個蒙塵的舊木盒——那是父親留下的遺物。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那枚父親生前常戴、內側帶著一道奇異刻痕的羊脂白玉扳指……那道刻痕的形狀,似乎……她搖搖頭,將這突如其來的聯想歸于疲憊,重新將注意力投向窗外明媚的陽光和樓下傳來的、令人心安的市井聲響。

內蒙李茹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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