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刺骨的冷意,像無數根冰針,狠狠扎進蘇晚檸的骨頭縫里。她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野里一片模糊的昏黃。屋頂是漏的,幾縷慘淡的天光,順著腐朽的椽木縫隙擠進來,照亮空氣中飛舞的、肉眼可見的塵埃。寒風,嗚咽著從那破洞鉆入,卷起地上干枯的草屑,打著旋兒。
她動了動手指,觸感粗糲冰涼——是身下鋪著的、硬得硌人的稻草。一股混雜著霉味、藥味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酸餿氣息,霸道地鉆進鼻腔,熏得她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咳咳…咳咳咳…”胸腔里壓抑不住的癢意驟然爆發,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在空蕩破敗的土屋里回蕩,震得她眼前金星亂冒,喉頭一股濃烈的鐵銹味瞬間彌漫開來。
“阿姐!阿姐你醒了?”一個帶著濃重哭腔、細弱如貓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小心翼翼的驚喜。
蘇晚檸艱難地側過頭。一個瘦得脫了形的小女孩正趴在炕沿邊,頂著一頭枯黃打結的頭發,巴掌大的小臉上,一雙因瘦削而顯得格外大的眼睛里,盛滿了驚恐和未干的淚水。她身上裹著件明顯不合身、補丁摞補丁的破舊夾襖,凍得青紫的小手緊緊攥著蘇晚檸冰涼的手指。
記憶,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猛地翻涌起渾濁的浪花。不屬于她的、屬于這具身體原主的記憶碎片,帶著絕望和冰冷的潮汐,狠狠拍擊著她脆弱的意識堤岸。
蘇家幺女,蘇晚檸,十五歲。父早亡,母病弱,上頭一個哥哥被征了徭役生死不明,下面還有兩個嗷嗷待哺的妹妹和一個剛會走路的弟弟。三天前,原主被刻薄貪婪的二嬸柳氏以“幫忙”為名騙去鎮上,回來時神思恍惚,當晚便高燒不退,嘔血不止。村里的赤腳郎中搖頭嘆氣,留下句“邪風入體,藥石罔效”,連方子都沒開就走了。
藥石罔效?蘇晚檸感受著體內那股盤踞不散、陰冷蝕骨的詭異寒意,還有喉頭那股揮之不去的鐵銹腥甜。不,這絕不是簡單的風寒!這是毒!一股極其陰損、緩慢侵蝕臟腑的慢性毒素!原主那混沌的記憶里,柳氏遞過來的那碗渾濁的“糖水”,味道甜得發膩,帶著一絲古怪的澀……線索串聯,寒意瞬間從脊椎骨竄上頭頂!
好狠的心!為了霸占蘇家二房這僅剩的幾畝薄田和這間雖然破敗但位置尚可的祖屋,竟對一個半大孩子下此毒手!
“水…水…”喉嚨干得如同龜裂的河床,每一次吞咽都帶著砂紙摩擦般的劇痛。蘇晚檸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誒!阿姐等著!”小女孩,蘇晚檸模糊記起她叫三丫,聞言立刻松開手,跌跌撞撞地跑到墻角一個豁了口的破瓦罐旁,費力地用葫蘆瓢舀起小半瓢渾濁的水,又踉蹌著端回來。水冰涼刺骨,帶著明顯的土腥味。
蘇晚檸顧不得許多,就著三丫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飲。冰水滑過喉嚨,非但沒能緩解那灼燒般的干渴,反而像引燃了藏在臟腑深處的火種,一股更猛烈的劇痛瞬間炸開!她猛地弓起身子,“哇”地一聲,一大口暗紅發黑、粘稠如墨的血塊噴濺在臟污的稻草上,觸目驚心!
“阿姐!!”三丫嚇得魂飛魄散,瓢“哐當”掉在地上,水灑了一地。她撲到蘇晚檸身上,放聲大哭,那絕望的哭聲穿透薄薄的泥墻,在寒風中顯得格外凄厲。
“嚎什么喪!小賤蹄子,大清早的晦氣!”一個尖利刻薄的女聲由遠及近,伴隨著重重的、毫不掩飾的腳步聲。破舊的木門“吱呀”一聲被粗暴地推開,灌進來一股更凜冽的寒風,吹得屋里唯一的油燈燈苗瘋狂搖曳,幾乎熄滅。
門口逆光站著一個矮胖的身影,穿著件半新的棗紅襖子,頭發梳得油光水滑,插著根明晃晃的銅簪。一張圓盤臉上,細長的眼睛里閃爍著毫不掩飾的算計和厭煩,正是原主的二嬸柳氏。她身后還跟著個流著鼻涕、啃著半塊黑面餅子的半大男孩,是她的小兒子蘇金寶,正用那雙被肥肉擠成兩條縫的小眼睛,貪婪地打量著屋里唯一值點錢——那個豁口的瓦罐。
柳氏捂著鼻子,嫌惡地掃了一眼炕上氣息奄奄的蘇晚檸和地上那灘污血,眉頭擰成個疙瘩:“喲,還沒咽氣呢?命可真夠硬的!老三家的,不是我說你,你家這丫頭片子就是個填不滿的窟窿眼!家里最后那點黍米都給她熬了藥湯子灌下去了,頂個屁用!白糟蹋糧食!趁早卷個草席丟后山亂葬崗去,省得拖累一家子!”
炕的另一頭,傳來一陣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一個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婦人掙扎著想坐起來,正是蘇晚檸的母親林氏。她臉色蠟黃,眼窩深陷,長期的病痛和生活的重壓早已耗干了她的精氣神,此刻卻因憤怒和護犢之情,爆發出最后一絲力氣:“二嫂!你…你積點口德!檸丫頭是你親侄女!你怎么能…咳咳咳…”
“親侄女?”柳氏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叉著腰,唾沫星子橫飛,“我呸!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爹早死了,你們這一房早該絕戶了!守著這破屋爛瓦,拖著一窩子賠錢貨,還想賴著不成?老娘告訴你,里正那邊我可都說好了,你家那三畝下等田,頂了你家欠我家的債!這屋子嘛…”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轉,落在墻角縮成一團、嚇得瑟瑟發抖的另外兩個更小的孩子身上,露出一絲殘忍的笑意,“等這丫頭片子一蹬腿,你們麻溜兒地給老娘騰地方!帶著這幾個小崽子滾去村尾的破窯洞!別在這兒礙眼!”
“你…你欺人太甚!”林氏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柳氏,一口氣沒上來,兩眼翻白,又重重地倒回炕上,只剩下微弱痛苦的呻吟。
“娘!”三丫哭喊著撲過去。
柳氏得意地哼了一聲,抬腳就要往屋里邁,似乎想進一步“視察”她即將到手的“財產”。
蘇晚檸躺在冰冷的炕上,聽著這世間最惡毒的言語,感受著生命在體內飛速流逝。那陰冷的毒素像無數條毒蛇,在血脈中游走啃噬,帶來陣陣深入骨髓的麻痹和劇痛。視野開始發黑,意識如同風中的殘燭,明滅不定。
不甘心!滔天的不甘如同野火,在她瀕死的心底轟然燃起!前世,她作為農學博士,在實驗室里殫精竭慮,最終卻倒在了成果發布前夜,何其荒謬!今生,穿到這地獄開局,還沒來得及看一眼外面的天光,就要被這惡婦生生逼死、毒死在這破炕上,連累這病弱的母親和年幼的弟妹墜入深淵?憑什么?!這賊老天!這吃人的世道!
恨意,如同淬毒的藤蔓,瞬間纏緊了心臟,帶來一陣尖銳的抽搐。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無邊黑暗的前一剎,就在柳氏那只沾著泥巴的厚底棉鞋即將踏過門檻的瞬間——
嗡!
識海深處,仿佛有什么東西被這極致的求生欲與滔天恨意點燃了!一股微弱卻無比精純、蘊含著難以言喻生機的清涼氣息,毫無征兆地從她眉心祖竅最深處迸發出來!那感覺,如同在滾油中滴入了一滴冰露,在焚身的烈焰里吹進了一口來自雪山之巔的風!
緊接著,劇痛!一種截然不同的、仿佛要將靈魂都撕裂開來的劇痛,猛地從眉心炸開!像是一顆沉寂億萬年的種子,驟然被鮮血與不甘澆灌,悍然頂破了堅硬的地殼!
“啊——!”蘇晚檸發出一聲短促而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痙攣起來。
“裝!還跟老娘裝死!”柳氏被這突如其來的慘叫驚得腳步一頓,隨即更加惱怒,認定蘇晚檸是在耍花樣,肥碩的身子擠進門框,伸手就要去掐她。
然而,她的手還沒碰到蘇晚檸的衣角,異變陡生!
蘇晚檸眉心那一點,驟然爆發出一點微弱卻璀璨到無法直視的翠綠光芒!那光芒一閃而逝,快得如同幻覺。但隨之而來的,是一股無形的、沛然莫御的力量,如同平靜湖面投下巨石激起的漣漪,猛地向四周擴散開去!
“哎喲!”柳氏只覺得一股巨力狠狠撞在胸口,像是被狂奔的野牛頂了個正著!她那矮胖的身子騰空而起,像個破麻袋一樣,慘叫著倒飛出去,“砰”地一聲重重摔在院子里冰冷的泥地上,啃了一嘴的泥雪混合物,發髻散亂,狼狽不堪。
“娘!”蘇金寶手里的黑面餅子都嚇掉了,呆愣當場。
破屋內,油燈“噗”地一聲徹底熄滅。
一片死寂的黑暗中,蘇晚檸蜷縮在冰冷的炕上,身體還在無法控制地輕微抽搐。但她的意識,卻仿佛被那股翠綠光芒裹挾著,掙脫了沉重軀殼的束縛,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墜入了一片浩瀚無垠、光怪陸離的奇異空間!
無數玄奧莫測、由流動的翠綠符文構成的龐然信息流,如同倒灌的星河,蠻橫地沖入她的腦海!古老的禱言在靈魂深處低吟,奇花異草的虛影在意識中瘋長,關于土壤、水分、光照、生機……關于草木生長最本源法則的磅礴知識,化作難以理解的洪流,將她徹底淹沒!
《青帝點靈訣》……草木本源……萬物生息……點化靈植……乙木靈露……
幾個古老滄桑、蘊含著無盡道韻的詞匯,如同烙印,深深鐫刻進她的靈魂最深處。
眉心處,那一點翠綠光芒徹底隱沒,只余下一點微不可查的清涼,如同初春破土而出的嫩芽,小心翼翼地探知著這個冰冷而絕望的世界。一點極其微小的、比露珠還要晶瑩剔透的翠綠色液滴,悄然在她干涸枯竭的識海中心,緩緩凝聚成形,散發出微弱卻源源不斷的、令人心悸的生命氣息。
屋外,是柳氏殺豬般的嚎叫和咒罵。
屋內,是母親和妹妹們驚恐絕望的哭泣。
而炕上,那具曾被判定為“藥石罔效”的冰冷軀殼內,一場無聲的、翻天覆地的蛻變,才剛剛開始。
冰冷的稻草硌著脊背,喉嚨里火燒火燎的劇痛并未消失,臟腑被毒素侵蝕的麻痹感也依然清晰。然而,在那片意識洪流的沖擊下,在眉心那一點微弱卻真實存在的清涼滋養下,蘇晚檸清晰地感覺到,一股微弱卻無比堅韌的生機,如同石縫里掙扎求存的小草,正頑強地在她瀕臨崩潰的身體里,重新扎下了根。
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再次睜開了眼睛。這一次,那雙原本因痛苦和絕望而黯淡渾濁的眸子里,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不再是認命的死灰,不再是懵懂的驚恐。那里面,沉淀著來自另一個靈魂的智慧與狠厲,燃燒著劫后余生的冰冷火焰,更倒映著一片由古老符文構成的、關于草木生機的浩瀚星圖!
寒門泥濘,命懸一線。而她,抓住了那根來自亙古的、翠綠色的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