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如紗,尚未被初陽驅(qū)散,凄厲的哭喊便代替了打更的聲音。芷蘭的發(fā)髻還是散亂的,她臉上掛著未干的淚痕,聲音嘶啞得幾乎不成調(diào):“小姐,小嬋一向開朗活潑,最近也沒聽她說有什么難處……怎么就……她怎么就……!”
芷蘭撲倒在程晚昭腳邊,渾身抖得如同風(fēng)中落葉:“對了!奴婢聽說那丫頭貪嘴,昨夜偷吃了廚房剩的那碗蓮子羹,原本說是留給小姐您,您沒用,她不舍得倒掉……可天還沒亮,輪值的婆子就發(fā)現(xiàn)她……她七竅流血,人已經(jīng)僵了……府里的人都說,都說她是……是自戕……”
程晚昭在芷蘭進門之前正在翻閱藥冊,聞言指尖猛地一頓,那本又厚又重的《百草經(jīng)》自膝上滑落,“啪”地一聲砸在地面上,驚起一圈微塵。
幾乎在同一瞬間,一道冰冷的聲音便在她腦海中炸開,即使無法親眼所見也聽得出那聲音的急迫:【警告!檢測到高濃度砷化物殘留!來源未鎖定!現(xiàn)階段判定為砒霜!】
砒霜?!
程晚昭的心驟然一沉,眼底露出一抹慌亂,面上卻絲毫不敢顯。她微微俯下身,用那雙被前世苦痛打磨的沉靜無波的眸子注視著泣不成聲的芷蘭,纖長的手指輕輕撫上她顫抖的肩,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衫,帶著一股安撫人心的力量:“莫怕,有我在。小嬋是什么樣的人,我們最清楚。我相信她絕不會自尋短見,旁人說什么你不必在意,她的清白,我來還她。”
話音落地,那份超乎尋常的鎮(zhèn)定讓芷蘭的哭聲漸漸止住,只剩下壓抑的抽噎。
半個時辰后,程府最偏僻的柴房旁,臨時充作停尸房的屋子里,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死寂的冰冷。
程晚昭以“吊唁”為名,遣散了周圍多嘴的下人,獨自站在那張簡陋的草席前。
席上躺著的,正是往日活潑愛笑的小嬋。
曾經(jīng)無憂無慮的丫鬟,此刻面色灰敗,雙唇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青紫色,指甲縫里隱有發(fā)黑的痕跡,緊閉的眼角甚至有細(xì)微的血絲裂開。
程晚昭眸光一凜,任誰來看都絕非自戕的模樣。
【檢測到目標(biāo)人物小嬋,毒理學(xué)特征匹配中……】
【確認(rèn):死者為急性砒霜中毒,根據(jù)體表特征及組織壞死程度分析,攝入量遠超致死閾值。】
雖然腦中聲音口中說出來的話程晚昭聽不懂,但她聽出來一個意思,那便是小嬋的確不是自殺,而是死于砒霜。
程晚昭不動聲色地從袖中取出一枚隨身攜帶的扁長銀針,她彎腰,借著為小嬋整理遺容的動作,飛快地探入其口中,在牙齦內(nèi)壁上輕輕一刮。
抽出時,原本光潔的銀針尖端已然覆上了一層淺淺的灰黑色。
見狀,程晚昭迅速將銀針封入出門前早已備好的小瓷瓶中,旋緊瓶蓋,仿佛什么都未曾發(fā)生。
回到自己的院落,程晚昭立刻對芷蘭下令,聲音低沉而清晰:“你現(xiàn)在去廚房,就說我昨夜受了涼,要幾片老姜熬湯。記住,什么都別問,只用耳朵聽,聽前天晚上,是誰碰過那盅蓮子羹,尤其是最后處置它的那個人。”
芷蘭雖心有余悸,但此時此刻對自家小姐的信任讓她壓下了恐懼,于是她重重點頭后便匆匆離去。
消息很快就傳了回來。
芷蘭的臉色極為難看:“小姐,聽清楚了……是廚房的王媽。有人聽見她親自分食了剩下的蓮子羹,還……還笑著跟人說‘這一碗好東西,都是貴人們吃的,總不好全便宜了那些二三等的丫頭婢子們’……”
“王媽?”程晚昭的唇角往上微微一扯。
好一個“不能便宜了二三等的丫頭婢子們”,若非小嬋貪嘴,替自己吃了那碗蓮子羹,此刻躺在尸房里、被一卷爛草席裹住的,豈不是她程晚昭了?好好好,若是問整個程府誰有這歹毒的心思欲對她除之而后快,除了柳氏母女根本不作他想!
程晚昭深吸一口氣,閉上眼,試圖在腦海中與那道她早已視為“同行伙伴摯友”的聲音對話:“我欲找出毒害小嬋的兇手,可此時我手頭無確鑿證據(jù),實在不便打草驚蛇,我知閣下本領(lǐng)非凡無所不能,不知閣下可否讓我知曉毒害了小嬋的那燉盅在何處?”
【收到指令。正在以銀針殘留物數(shù)據(jù)構(gòu)建毒源追蹤模型……】
下一秒,一幅精細(xì)的程府三維地圖迅速展開。無數(shù)光點閃爍,代表著不同的區(qū)域。很快,一個紅色的光點開始急劇閃爍,最終牢牢鎖定在廚房區(qū)域,并且不斷放大,聚焦至東邊灶臺上的第三口燉盅。
而這堪稱奇幻的場景,程晚昭一無所知,她只是靜靜等待腦中的聲音帶給她期盼的奇跡。
終于!
【鎖定毒源:東灶三號燉盅,內(nèi)壁殘留高純度砷化物,即砒霜。】
“芷蘭,”程晚昭睜開眼,眸中因激動變得亮晶晶,“再隨我去一趟廚房!”
這一次,程晚昭的理由是去取一物做稀有的藥引,特意叫了王媽:“她們手底下沒輕沒重的,還是辛苦王媽親自來找吧,王媽是母親器重的人,那么我定然也相信王媽!”
“……是。”
廚房內(nèi)人多手雜,又亂又熱,王媽迫于程晚昭給戴的高帽,不耐煩地在儲物柜里翻箱倒柜,嘴里還小聲嘟囔著大小姐嬌貴,做的東西也嬌貴。
就在此時,芷蘭端著一盆剛打滿的清水,一個“不慎”腳下打滑,整盆水嘩啦一下潑灑在地,大部分水淋上去濺濕了東邊的灶臺和地面。
“哎喲!你個死蹄子,走路沒長眼睛嗎!”王媽的怒罵聲立刻響徹廚房。
一片混亂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去。
芷蘭趁著眾人彎腰收拾的間隙,用事先藏在手指縫里的一小片竹刃,飛快地從那口被浸濕的燉盅內(nèi)壁刮下一點濕潤的粉末,悄無聲息地藏入了袖中的荷包。
當(dāng)晚,夜深人靜。
程晚昭的房間里只點了一盞孤燈。
她將那份芷蘭好不容易從燉盅內(nèi)壁上刮下來的粉末置于碟中,以銀針蘸了清水,輕輕在粉末中一攪。
幾乎是接觸的瞬間,光亮的銀針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轉(zhuǎn)為深沉的墨色,比之前在小嬋口中刮取時的更加漆黑、更加觸目驚心。
【系統(tǒng)確認(rèn):宿主手中樣本為高純度砒霜,與死者體內(nèi)毒素同源。】
證據(jù)確鑿。
次日午時,程晚昭精心打扮了一番,帶著那只封存著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拿來的證據(jù)的瓷瓶,徑直前往主院求見父親。
然而,事不遂人愿,程晚昭得到的回復(fù)卻是——
“老爺一早便入了宮,至今未歸。”
“那父親何時回來?”
“這……小的不清楚。”小廝垂著頭恭敬道:“老爺若是回府,小的立刻派人去請大小姐。”
既然如此,那不如先離開。程晚昭前腳剛準(zhǔn)備走,后腳一個穿著華貴、滿頭珠翠的婦人便帶著幾名仆婦穩(wěn)步走了過來,正是老熟人柳氏。
柳氏看到程晚昭,臉上立刻堆起一團刻薄的冷笑:“我當(dāng)是誰呢,大中午的不在自己院里待著,跑到這兒來做什么?不過一個賤婢死了而已,也值得你親自跑一趟來回稟你父親?程晚昭,你可真是越來越有本事了,怕不是你養(yǎng)的人專會給你惹禍?”
程晚昭斂去眸中鋒芒,微微垂首,姿態(tài)恭順得如同一團溫馴的云,聲音更是軟糯得聽不出半點情緒:“母親教訓(xùn)得是。只是女兒看過小嬋,覺得小嬋死得極為蹊蹺,搞得府里的下人們?nèi)诵幕袒蹋耸氯舨徊閭€水落石出,恐怕日后誰都不敢再吃廚房里的一口飯菜……”
她頓了頓,抬起眼,目光純澈地望著柳氏:“女兒不敢驚動官府,以免敗壞程府名聲。不如,就請母親做主,讓陳管事會同幾位管事媽媽,一起去廚房查一查灶臺器皿,若真能查出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屆時再報官也不遲。您看如何?”
柳氏一愣,她素來瞧不起這個溫吞吞的大小姐,只當(dāng)她的溫和是懦弱無能的表現(xiàn)。
如今聽她這番話說得有條有理,句句在理,卻顯然又將事情推給了自己。
廚房一向是她的人在管,她自恃掌控著一切,心想不過是死了一個小小的三等丫頭,還是程晚昭院子里的,能翻出什么浪花來?
這當(dāng)著眾人的面,她若是不允,倒顯得她心虛了。
“哼,查就查!”柳氏冷哼一聲,一揮手,“我倒要看看,你能查出什么花樣來!”
柳氏的這番回答倒是出乎了程晚昭的意料,難不成她猜錯了?讓王媽在蓮子羹里下毒害她,不是柳氏的手筆?那除了柳氏還能是誰呢?
查灶的陣仗擺開在了院內(nèi)廚房。
當(dāng)程晚昭當(dāng)著柳氏和一眾管事的面,從瓷瓶中倒出那枚漆黑的銀針,又將那一點點從燉盅里刮下的殘粉呈上時,都不用再下令搜尋灶臺燉盅,一直站在旁邊強作鎮(zhèn)定的王媽猛的雙腿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面如死灰。
“看來,捜査這一步可以省了。”
柳氏的臉色也微微變了。她沒理會程晚昭的風(fēng)涼話,只死死的瞪著跪在地上的王媽,像是想朝王媽要個擅作主張的理由。
程晚昭卻看也未看跪地的王媽,只是將瓷瓶拿在手中把玩,目光越過眾人,仿佛穿透了層層院墻,落向了另一處精致的小院兒。
若不是柳氏……程晚昭輕啟朱唇,只問了一句,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王媽,這砒霜,可是二小姐程晚晴給你的?”
短短一句話,如同一道驚雷在人群中炸開!
王媽渾身劇顫,嘴唇哆嗦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你胡說八道!”柳氏最先反應(yīng)過來,她厲聲尖叫,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晚晴心地善良,怎么會做出這等蛇蝎之事!你以為你手里有證據(jù)就可以憑空污蔑了么?你休要血口噴人!”
聽著柳氏破防的反駁,程晚昭輕輕合上手中瓷瓶的蓋子,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咔噠”聲。
她幽幽嘆了口氣,語氣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無奈與惋惜:“既然母親不信,那女兒也無話可說。陳管事,便報官吧,讓刑部的大人來驗一驗這毒,再順藤摸瓜,查一查這京城的藥鋪,看看這不該存于府中內(nèi)院的砒霜,究竟是從何處得來的。活生生的一條人命,總不能就這么輕輕巧巧的蓋過去了!”
“不要不要!不要報官!”程晚昭的這番話成了壓垮王媽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終于徹底崩潰,淚流滿面地朝著程晚昭的方向拼命磕頭,又哭又嚎著喊道:“我說我說!我全都說!是……是二小姐!是二小姐賞的!二小姐說……二小姐說大小姐最近的風(fēng)頭太盛了,太得意了,要…要‘給她點顏色看看’……二小姐讓老奴在給大小姐的蓮子羹里下一點藥,讓她病上個幾天,沒……沒想到……沒想到小嬋那個死丫頭會吃了那碗蓮子羹啊!那個饞嘴的丫頭!老奴真的不是故意的!大小姐饒命啊!”
真相大白于天下,柳氏的臉在一瞬間變得鐵青,隨即許是氣惱,又漲成了豬肝色,她死死地盯著跪地求饒的王媽,眼中不自知的迸射出前所未有的驚怒與殺意。
而程晚昭作為原本要被毒殺卻險險的逃過一劫的受害人,卻只是安靜地垂下眼眸,修長的指尖在冰涼的瓷瓶上輕輕撫過。
第一環(huán),已成。
周遭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王媽凄慘的求饒聲和柳氏粗重的喘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聚焦在柳氏和王媽這對主仆身上,隨即又小心的瞥向站立不動的程晚昭,悄悄等待著即將到來的狂風(fēng)暴雨。
柳氏保養(yǎng)得宜的面容因極致的憤怒而扭曲,她指著王媽的手指仍在劇烈地顫抖,她的胸口起伏不定,似乎在極力壓制著將要噴薄而出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