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場的夜來得早,晚風卷著寒氣拍打帳簾,發出簌簌的聲響。謝明微正就著燭火看書,林婉兒端來一碗熱湯,小聲道:“公主,陸將軍在帳外站了好一會兒了,說是有要事稟報。”
謝明微抬眸,透過半開的帳簾,望見陸景曜身披那件月白披風,正背對著她望著遠處的篝火,身影在夜色里顯得格外挺拔。她合上書卷:“讓他進來吧。”
陸景曜掀簾而入,帶進一股寒氣,他搓了搓手,目光落在案上的湯碗:“公主還沒歇息?”
“看會兒書。”謝明微指了指對面的胡凳,“將軍深夜來訪,可不是為了看我是否安歇吧?”
他撓了撓頭,從懷里掏出一卷地圖,在案上鋪開:“其實是想跟公主說說北境的事。今日見三殿下那樣,忽然想起些軍中的糾葛,憋在心里難受。”
地圖上密密麻麻標著山川河流,北境的防線用朱砂筆勾勒著,幾處關隘旁還寫著小字批注。謝明微雖不懂軍務,卻看得出標注得極為細致。
“北境的蠻族近年蠢蠢欲動,去年冬天竟繞過雁門關,偷襲了三個村落。”陸景曜的指尖點在一處峽谷,“這里地勢險要,我想在此修座烽火臺,可兵部總以‘耗資過巨’駁回,說我是小題大做。”
他的語氣帶著郁色,全然沒了白日的爽朗。謝明微看著他指尖的薄繭——那是常年握弓磨出的痕跡,忽然想起母親曾說,武將的肩膀,扛的是家國百姓。
“三殿下今日那般,許是記恨你上次在朝堂上駁了他的面子。”謝明微輕聲道。她雖不問政事,卻也聽說過,三皇子趙珩掌管部分兵部職權,曾想安插親信去北境,被陸景曜以“軍中只論戰功”頂了回去。
陸景曜眼睛一亮:“公主也知道這事?那小子就是想把北境當成他的搖錢樹,哪懂守疆衛土的難!”他越說越激動,忽然意識到失言,忙道,“屬下失儀了。”
“無妨。”謝明微看著地圖上那處峽谷,“此處若不修烽火臺,敵軍一旦突襲,援軍至少要三日才能趕到?”
陸景曜愣了愣,隨即點頭:“公主說得極是!三日內,足夠蠻族洗劫半個鎮子了。”他沒想到她竟能一語中的,看向她的目光多了幾分敬佩。
謝明微指尖拂過地圖邊緣,那里畫著幾株簡筆的梅樹,想必是陸景曜隨手畫的。“我雖不懂兵法,卻知道‘防患于未然’的道理。”她抬眸,“將軍可有想過,讓寒山寺的僧人幫幫忙?”
“僧人?”
“寒山寺的慧能大師與兵部尚書是舊識,”謝明微道,“大師曾說,佛法雖慈悲,卻也講‘護生’,守疆衛土,護的是萬千生民,與佛法并不相悖。”
陸景曜恍然大悟,猛地站起身:“我竟沒想到這層!慧能大師德高望重,若他肯出面進言,尚書大人定會重新考量!”他幾步走到帳簾邊,又回頭道,“公主這主意,比我麾下的參軍還高明!”
謝明微看著他雀躍的樣子,像個得了糖的孩子,嘴角不自覺地彎了彎:“將軍先別急著謝我,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我明白!”陸景曜笑得眉眼彎彎,“等回了長安,我就去寒山寺拜訪大師。對了,”他像是想起什么,從懷里掏出個小小的木雕,“這是我昨日在林子里刻的,給公主解悶。”
那是只蜷縮的小狼崽,刀法雖粗糙,卻憨態可掬,眼睛是用兩顆黑曜石嵌的,亮晶晶的。謝明微接過木雕,指尖觸到溫潤的木頭,還帶著他掌心的溫度。
“多謝。”她把木雕放在案上,與那卷地圖并排,倒有種奇妙的和諧。
帳外忽然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已是三更天。陸景曜起身告辭:“夜深了,公主早些歇息。”他走到簾邊,又停住腳步,“公主,明日圍獵的決賽,你……還是去看看吧?”
謝明微想起那些血腥的場面,皺了皺眉。
“我不獵殺活物,”陸景曜忙道,“我去比射箭,就射靶,不射動物!”他怕她不信,又補充,“我還讓親兵備了些山里的野果,就放在看臺上,你若去了,我們一起吃?”
看著他期待的眼神,謝明微竟說不出拒絕的話,只輕輕點了點頭。
陸景曜樂得差點蹦起來,躬身行禮后,腳步輕快地離開了。林婉兒從外間進來,笑道:“將軍這背影,看著比打了勝仗還高興呢。”
謝明微沒說話,拿起那只木雕小狼崽,放在掌心摩挲。燭光下,黑曜石眼睛反射著細碎的光,像極了昨日那只受傷的狼崽,也像陸景曜看向她時,亮晶晶的眼睛。
她重新翻開書卷,卻怎么也看不進去。腦海里反復出現他談論北境時的凝重,想起他聽到妙計后的雀躍,想起他擋在狼崽身前的背影……這些畫面像投入潭水的石子,蕩得她心湖不寧。
窗外的風還在吹,帶著遠處篝火的暖意。謝明微忽然覺得,這圍場的夜,好像也沒那么漫長了。
翌日清晨,謝明微換上那件月白披風,站在獵場的高臺上。林婉兒指著下方的校場:“公主你看,陸將軍在那邊呢!”
只見陸景曜一身勁裝,正拉弓搭箭。他身姿挺拔,目光專注,長箭離弦的瞬間,帶著破空的銳響,正中靶心!看臺上爆發出一陣喝彩,他卻像是有感應似的,猛地抬頭,望向高臺。
四目相對,隔著喧鬧的人群,他笑得像個打贏了仗的將軍,而她站在風里,披風邊緣的銀線梅枝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心里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暖意,像極了早春枝頭悄悄萌發的梅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