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當?shù)拈T,是被一陣帶著酒氣的風撞開的。
周嶼其實沒用力。
他只是靠在門框上喘了口氣,那扇看著厚重的門就“吱呀”一聲向后倒去,力道之大,連門軸里積了不知多少年的木屑都簌簌往下掉。
周嶼扶著門框,喉結上下滾了滾。口袋里的手機震得厲害,是林策發(fā)來的消息。
他不用看也知道內(nèi)容,無非是“再耗下去公司賬戶就空了”“投資方的條件已經(jīng)是底線了”“周嶼你能不能清醒點”。
這些話從三天前爭吵結束后,就沒斷過。
他掏出手機,屏幕上果然跳著林策的名字,最新一條是:“我在公司等你,到天亮也行。”
周嶼盯著那行字看了三秒,指尖猛地按滅屏幕。
指腹蹭過手機殼邊緣的磨損處,寫是去年公司第一次拿到融資時,林策非要跟他換的手機殼,說是“換個運氣”,結果沒倆月就被他摔得掉了漆。
“摔門不好。”
清潤的聲音從里頭飄出來,猝不及防讓周嶼打了個激靈,瞇起眼往當鋪里看。
光線很暗,只有柜臺后懸著一盞青銅燈,昏黃的光裹著塵埃,在空氣里慢悠悠地晃。
迎面是一排雕花檀木柜臺,柜沿上擺著些看不清的物件,柜臺后坐著個穿青衫的年輕人,墨色的衣襟上繡著暗紋,像是某種藤蔓。
他束著高馬尾,發(fā)繩是簡單的青色棉線,發(fā)尾垂在肩頭,隨著他轉(zhuǎn)硯臺的動作輕輕晃。手里的青銅硯臺看著有些年頭了,邊緣被磨得圓潤發(fā)亮,在燈光下泛著暖黃的光。
“這是……當鋪?”他在這片老巷住了三年,從大學畢業(yè)租第一個單間,到后來和林策在巷尾租了間民房當辦公室,加班到凌晨三點是常事,走的永遠是這條路。可他從沒見過這家店。
門楣上懸著塊黑底金字的匾,“浮生當”三個字寫得蒼勁,筆鋒里帶著股說不清的硬氣,像是被人用刀刻上去的。
周嶼大學讀的歷史系,對書法不算精通,卻也看得出那字有魏晉風骨,絕不是輕易能仿出來的。
“是,也不是。”青衫人抬眼,目光落在他攥緊的右拳上,那目光很靜,看得周嶼莫名心慌。“你手里的東西,在發(fā)燙,對嗎?”
周嶼猛地低頭。那支斷竹笛被他攥在襯衫口袋里,隔著布料都能感覺到灼人的溫度,竹節(jié)上的刻痕硌得掌心生疼。
這笛子是爺爺臨終前塞給他的。老爺子躺在床上,呼吸都費勁了,卻死死攥著他的手,把笛子往他掌心里按。
“周家……老祖宗的兄弟送的……能鎮(zhèn)場子……”爺爺?shù)穆曇魵馊粲谓z,眼神卻亮得嚇人,“遇著坎了……就攥著它……別撒手……”
周嶼一直當它是普通老物件。
竹笛看著不起眼,通身是深褐色,帶著經(jīng)年累月的包漿,從三分之一處斷了,斷口參差不齊,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斷的。
他小時候拿它當玩具,被爺爺追著打了半條街,后來就收在樟木箱里,連搬家都沒舍得扔。
直到三天前,在會議室里,林策把投資方的意向書拍在桌上,說“簽字吧,再拖就真沒了”。
周嶼看著意向書上“股權轉(zhuǎn)讓”四個字,突然想起爺爺?shù)脑挘硎股癫畹貜募依锓鲞@笛子,攥在手里去了公司。
爭吵從下午三點持續(xù)到傍晚七點。林策把杯子摔在地上,玻璃碎片濺到周嶼腳邊,他卻沒感覺疼。
“這公司你守不住!”林策吼得嗓子都啞了,眼里全是紅血絲,“周嶼,你是不是覺得我貪錢?是不是覺得我想當逃兵?”
周嶼當時什么都沒說,攥著笛子沖出辦公室。從那天起,這笛子就沒涼過,像揣了塊永遠燒不熄的炭。
“它想進來。”青衫人朝他招了招手,指尖在柜臺上輕輕敲了敲,發(fā)出“篤篤”的輕響,“進來坐坐吧,周嶼。”
周嶼渾身劇震,一股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酒意瞬間褪去大半,這人怎么會知道他的名字?!
柜臺后的空間遠比外面看到的幽深曲折。
一道小小的月亮門隔開了外堂,引向一個方方正正的天井。天井后方若隱若現(xiàn),試探有條暗黑色的長河?
井邊,一個穿著素色交領襦裙的少女正踮著腳尖,努力去夠掛在井沿木鉤上的一個竹籃。
籃子里隨意放著幾卷顏色發(fā)暗的竹簡,細繩系著。
“璃,倒杯茶。”青衫仞揚聲喚道。
被喚作璃的少女聞聲回頭。那是一雙極清澈的眼眸,黑得純粹,像兩丸浸在深潭水中的黑曜石,流轉(zhuǎn)著一種不屬于塵世的通透。
她的目光落在周嶼身上時,明顯頓了一下,掠過一絲極淡的訝異,隨即又恢復平靜。
纖細的指尖卻無意識地摩挲著竹簡上凸起的刻字,仿佛在確認什么。
“師傅,他是……”璃的聲音清泠,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詢。
“來典當?shù)挠芯壢恕!鼻嗌廊四_步未停,徑直走到井邊,俯身從竹籃里抽出一卷竹簡。
他并未展開,只是指尖拂過簡身,目光卻落在周嶼身上,語氣平淡地拋出一個炸雷,“你手里那支笛子,是建安五年的物件。”
建安五年!周嶼的呼吸驟然停滯了半拍,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大學歷史系刻在骨子里的常識瞬間翻涌上來,那是東漢末年,風起云涌的三國,小霸王孫策遇刺身亡的年份!
“坐。”青衫人指向井邊一張冰涼光滑的石凳,自己也在對面的石凳上坐下,將那枚青銅硯臺輕輕擱在兩人之間的石桌上。
“我是此間掌柜,我叫守硯,”他的視線再次落在周嶼緊握的拳頭上,“現(xiàn)在,說說那支笛子。你是想當?shù)羲€是想贖點什么?”
“當?贖?”周嶼的指尖在竹笛冰涼的斷口處反復摩挲。
斷口斜斜的,參差而不規(guī)則,帶著一種被巨大蠻力硬生生掰斷的慘烈痕跡。斷面上似乎刻著兩個極其模糊的古字,筆畫在磨損和歲月的侵蝕下幾乎難以辨認,隱約像是“伯”和“瑾”。
“當什么?贖什么?”他重復著,聲音干澀。
“當執(zhí)念,贖遺憾。”守硯平靜地伸出手。
周嶼遲疑片刻,還是松開了緊握的手,將那半截帶著他體溫的斷笛放在守硯攤開的掌心。
守硯的指尖極其輕柔地拂過那猙獰的斷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熟稔。就在他指尖觸及斷口的剎那——
周嶼眼前的天井猛地旋轉(zhuǎn)、模糊!天旋地轉(zhuǎn)的不安感幾乎讓他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