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元年的春天來得比往年急。舒城的凍土剛化開,校場邊的柳樹就憋不住似的抽出新芽,嫩得能掐出水來。
校場是去年冬天剛拓出來的,此刻天剛過辰時,霧氣還沒散盡,孫策已經(jīng)在校場中央練了半個時辰槍。
“喝!“
孫策低喝一聲,玄鐵槍橫掃出去,他額角的汗珠子順著下頜線往下掉,砸在胸前的護心鏡上,碎成細小的水珠。
自從上個月孫堅戰(zhàn)死的消息傳到舒城,他就沒睡過一個囫圇覺,夜里要么對著父親的靈位發(fā)呆,要么就來這校場練槍,
“不對。“廊下傳來清潤的聲音,孫策收槍回頭,看見周瑜正站在飛檐下,手里捧著卷兵書,月白長衫的下擺被風掃得輕輕晃。
“哪里不對?“孫策把槍往地上一頓,槍尾插進凍土半寸,“我這招'橫掃千軍',練了三天了。“
周瑜合上書,“槍要沉腕?!八呱锨?,“你太用蠻力,看著猛,實則后勁不足?!?/p>
孫策嗤笑一聲,抬手抹了把汗,銀甲的邊緣在他掌心硌出紅痕:“你倒來試試?“
他知道周瑜劍法好,卻總覺得那是文人的花架子,比不得槍術實在。
周瑜沒說話,轉(zhuǎn)身走到兵器架前。架子上擺著刀槍劍戟,都是周府的舊物,有些還是周瑜祖父當年在洛陽任職時留下的。
他指尖劃過一柄長劍的劍鞘,那是柄青銅劍,鞘上纏著云紋,“這劍輕,適合你?!皩O策在旁邊打趣,話音未落,卻見周瑜已經(jīng)握住劍柄,輕輕一抽。
“噌——“
劍光出鞘的瞬間,仿佛有月華從劍身流淌出來,他手腕輕轉(zhuǎn),劍尖在空中劃出個圓潤的弧,帶起的風掃落了肩頭的紫藤花瓣。
孫策看得愣住了,周瑜的劍法和他的槍術截然不同,沒有劈砍的剛猛,卻像流水繞石,看似柔和,每一劍的轉(zhuǎn)向都藏著后招。
他穿的月白長衫袖口束得緊,翻轉(zhuǎn)騰挪時,衣袂翻飛如白鶴展翅,劍光裹著衣影,在晨霧里織出張無形的網(wǎng)。
有那么一瞬,孫策甚至覺得木樁上的裂縫不是被自己劈出來的,而是被這看似輕柔的劍光纏裂的。
“這是我家傳的'流泉劍法'。“周瑜收劍回鞘,他耳尖泛著運動后的紅,額角也沁出薄汗,卻比孫策從容得多,“你看,不用硬拼也能贏。“
孫策突然把槍往地上一插,槍桿震顫著發(fā)出嗡鳴。他大步走到周瑜面前,“公瑾,“他的聲音有點啞,帶著沒說出口的佩服,“我要去壽春?!?/p>
周瑜的指尖猛地攥緊了劍鞘,他知道孫策要說什么,壽春是袁術的地盤,而孫堅生前,部隊曾歸袁術節(jié)制。
“我爹......“孫策的喉結滾了滾,沒說下去。
孫堅戰(zhàn)死的消息是上個月從襄陽傳來的,信使帶著染血的戰(zhàn)袍,跪在周府門口,說孫將軍中了黃祖的埋伏,歿于峴山。
那天孫策把自己關在房里,誰叫都不應,第二天出來時,眼睛紅得像燃著的炭,手里攥著父親的舊劍,劍刃都被他捏出了指痕。
“袁術是個反復無常的人?!爸荑は肫鸶赣H書房里關于袁術的記載,此人志大才疏,見利忘義,當年孫堅討伐董卓,他還曾克扣糧草?!八幢貢驯鴻嘟o你?!?/p>
“那我就搶回來。“孫策的拳頭攥得發(fā)白,指節(jié)抵著周“那是我爹的兵,是跟著他出生入死的弟兄,不能落在別人手里?!?/p>
“我跟你一起去?!爸荑ふf得干脆,沒有絲毫猶豫。他從小就知道,孫策決定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與其攔著,不如陪他一起闖。
孫策卻搖頭,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按在自己胸前的銀甲上。冰涼的金屬下,是少年人滾燙的心跳,擂鼓似的,撞得周瑜的指尖發(fā)麻?!澳阍谑娉堑任摇!?/p>
“舒城需要人盯著。“孫策的聲音放低了些,“我娘和弟妹都在這兒,周家在舒城根基深,有你在,我放心。我會帶著兵馬回來,到時候,咱們一起打江東?!?/p>
“我給你備糧草。“周瑜抽出被握住的手,轉(zhuǎn)身往校場東側的庫房走:“我家在壽春有舊部,是我祖父當年的親衛(wèi),我寫封信給你,到了那邊,他們能幫襯些。“
孫策在他身后喊:“公瑾!“
周瑜回頭,看見孫策正解自己腰間的佩劍。
那是柄玄鐵劍,比周瑜手里的青銅劍沉得多,劍鞘上鑲著顆鴿蛋大的綠松石,那是孫堅平定長沙時,當?shù)赝了舅偷?,孫策一直貼身帶著。
“這個你拿著?!皩O策把劍塞進他懷里,劍柄還帶著他的體溫,“等我回來,你再還我。“
劍身在衣下硌著心口,像塊燒紅的烙鐵。周瑜看著孫策翻身上馬,玄色披風在春風里展開,他突然想起昨夜整理兵書時,看見的那句“士為知己者死“。
或許,不用等到死。
此刻,能為他備好糧草,能在舒城等他回來,就夠了。
庫房的門是沉重的榆木做的,上著銅鎖,鎖芯都生了銹。
周瑜從腰間摸出鑰匙,插進鎖孔,轉(zhuǎn)了半圈,才聽見“咔噠“一聲輕響。推開時,一股混雜著谷物和塵土的氣息撲面而來,嗆得他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庫房很大,分上下兩層。他從最里面的木箱里翻出個錦盒,打開一看,是疊泛黃的信紙和枚銅印。
銅印是方形的,刻著“周“字,是祖父當年在洛陽任職時用的,據(jù)說在壽春的舊部見印如見人。
“得寫清楚些?!爸荑ふ伊藗€干凈的木箱當桌子,鋪開信紙,他蘸了蘸筆尖,卻突然停住了。
該寫些什么呢?
說袁術不可信?孫策那么倔,肯定聽不進去。
說路上小心?他自己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說了也白說。
說舒城有他在,讓他放心?這話太矯情,他說不出口。
周瑜的筆尖在紙上懸了片刻,墨汁滴在紙上,暈開個小小的黑點。
他突然想起昨天孫策練槍時的樣子,明明累得胳膊都在抖,卻還要硬撐著再劈十下;想起他吃飯時,總把碗里的肉夾給自己;想起他夜里偷偷在校場哭,卻以為沒人看見。
這個看似什么都不怕的人,其實也會怕吧。怕討不回兵權,怕對不起父親,怕讓家人失望。
周瑜深吸一口氣,筆尖落下,在紙上劃過:
“壽春氣候潮濕,記得讓親兵常曬甲胄,免得生銹。
城東張記藥鋪的金瘡藥好用,讓老部給你備些,行軍時帶著。
我在校場替你練著那桿玄鐵槍,等你回來,咱們比比。
勿念?!?/p>
寫完,他把信紙疊好,放進信封,又在信封上畫了個小小的桃枝。
把信和銅印放進錦盒時,周瑜聽見庫房外傳來腳步聲。他探頭往下看,見孫策正站在糧袋旁,手里拎著個麻袋,正往里面裝米。
“你怎么進來了?“周瑜從木梯上下來,手里還捧著錦盒。
“幫你裝糧?!皩O策拍了拍手里的麻袋,“我讓程普去牽馬車了,等會兒直接裝車。“
周瑜忍不住笑了,伸手替他擦掉:“這點事,我讓家仆來就行了。“
“家仆哪有我裝得實在?!皩O策把麻袋往肩上一扛,大步往外走,“我得多裝些,路上省著點吃,說不定能撐到江東?!?/p>
周瑜跟在他身后,看著他寬厚的背影。陽光從庫房的窗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他突然覺得,剛才信上的“勿念“寫得太假了。
怎么可能勿念。
程普是孫堅的老部下,跟著孫策來舒城的,此刻正牽著輛馬車在校場邊等。
馬車是周家的,車廂寬敞,車輪上裹著厚布,走起來穩(wěn)當。見他們出來,程普連忙迎上去,接過孫策手里的麻袋。
“周公子,都準備好了?!俺唐盏穆曇粲悬c啞,他眼眶紅紅的,顯然是哭過,“親兵選了二十個,都是跟著將軍出生入死的弟兄,槍法沒得說。“
周瑜點點頭,把錦盒遞給程普:“這是壽春舊部的信,到了那邊,找個叫周忠的老管家,他會接應你們?!?/p>
程普接過錦盒,鄭重地揣進懷里:“謝周公子?!?/p>
說話間,親兵們已經(jīng)把糧草搬上馬車,二十個親兵都騎在馬上,穿著統(tǒng)一的皮甲,手里握著長槍,看著精神得很。
孫策翻身上馬,玄色披風在風里獵獵作響,他勒住韁繩,回頭看著周瑜,眼里的光比陽光還亮。
“公瑾,等我好消息!“
周瑜站在校場中央,看著馬車和騎兵漸漸遠去,揚起的塵土迷了他的眼。他抬手抹了抹,卻摸到一片濕,不知什么時候,眼淚已經(jīng)掉了下來。
送孫策走后的第三天,周瑜去了趟孫家。
孫家住在舒城的東巷,是個不大的宅院,院墻是夯土做的,門口連個石獅子都沒有,比周府簡陋多了。
他剛走到門口,就看見孫策的母親吳氏正坐在石階上,手里縫著件小小的襁褓。
吳氏的眼睛紅紅的,顯然是剛哭過,見周瑜進來,連忙擦了擦手站起來:“公瑾來了?!?/p>
“伯母?!爸荑ば辛藗€禮,目光落在她手里的襁褓上,“這是......“
“是策兒的小弟弟,“吳氏的聲音有點哽咽,“剛滿月,策兒走的時候,還沒來得及抱抱他。你抱抱?這孩子乖得很,不怎么哭?!?/p>
周瑜小心翼翼地接過來,襁褓里的嬰兒閉著眼睛,小臉紅撲撲的,呼吸均勻。
“策兒這孩子,從小就倔?!皡鞘蠂@了口氣,給周瑜倒了杯茶,“他說要去壽春,我攔不住。公瑾,你說他能成嗎?“
周瑜把嬰兒遞回去,認真地說:“能成。孫策比誰都想把父親的兵帶回來,他一定會拼盡全力。“
“我知道他拼。“吳氏的眼淚掉了下來,“可他爹就是拼得太狠,才......“她說不下去了,用帕子捂住嘴。
“伯母放心,“周瑜輕聲說,“我在壽春的舊部會照應他,而且我每天都會去校場練槍,等他回來,我們還要一起打江東。“
日子像校場邊的流水,不緊不慢地淌著。周瑜每天除了幫父親處理些府里的事,就是去校場練槍。
一開始總覺得吃力,槍桿磨得手心起泡,后來漸漸習慣了,劈出的槍也有了些力道,雖然還比不上孫策,卻也像模像樣了。
他還按孫策的囑咐,常去孫家看看。吳氏的身體不好,他就請了府里的大夫過去;孫策的弟弟妹妹年紀小,他就把自己的書拿過去,教他們認字。
這天傍晚,周瑜剛從校場回來,就見家仆匆匆跑來:“公子,壽春有信使來了!“
周瑜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槍差點掉在地上。他跟著家仆往正廳跑,跑得太快,長衫的下擺都被石階勾住了。
正廳里,父親周異正和一個風塵仆仆的漢子說話。那漢子穿著粗布短打,褲腳還沾著泥,見周瑜進來,連忙站起來:“周公子!“
“是你?“周瑜認出他,是壽春舊部周忠的兒子周平,小時候見過幾面。
“小的奉家父之命,給公子送消息來?!爸芷綇膽牙锾统龇庑?,雙手遞給周瑜,“孫公子......孫公子在壽春一切安好,讓公子放心?!?/p>
周瑜接過信,手指都在抖。信紙是粗糙的麻紙,上面的字跡是孫策的,歪歪扭扭,卻力透紙背:
“公瑾,已見到周老管家,糧草收到了,夠吃三個月。
袁術那老東西果然耍賴,說我爹的兵歸他了,不給。
不過我有辦法,你等著好消息。
校場的槍練得怎么樣了?別偷懶。
代我向我娘和弟妹問好?!?/p>
信很短,沒說具體的辦法,卻透著股滿不在乎的勁兒,像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孫公子在壽春......真的安好?“周異皺著眉問,顯然不放心。
“好著呢!“周平拍著胸脯,“孫公子膽識過人,昨天還跟袁術的部將比槍,贏了!袁術雖然沒給兵權,卻也不敢小瞧他了。“
周瑜的心稍微放下些,又問:“他沒受傷吧?“
“沒有沒有,“周平笑著說,“孫公子槍法好得很,那部將根本不是對手。”
送走周平后,周瑜回到書房,他拿起筆,又給孫策寫了封信,這次寫得很長,說了舒城的近況,說了孫家的孩子又長高了,說了校場的柳樹已經(jīng)長得很茂盛了,還說自己的槍法進步了,等他回來,肯定能接住他三招。
寫完,他把信放進信封,又畫了個桃枝。吹滅燭火時,他仿佛看見孫策在壽春的油燈下讀信的樣子,嘴角肯定帶著笑,像個偷吃到糖的孩子。
秋末的時候,壽春又來信了。這次的信不是孫策寫的,是程普寫的,字跡比孫策工整,卻透著股焦急:
“公瑾公子親啟:
袁術仍不肯交出兵權,且暗中派人監(jiān)視將軍。將軍恐生變故,已率親兵連夜離開壽春,往江東而去。
將軍說,江東是他父親生前想平定的地方,他要在那里立足,等站穩(wěn)了腳跟,就派人來接您。
將軍還說,讓您保重自己,勿要掛念。
程普頓首“
周瑜拿著信的手在抖。他知道孫策不會甘心在壽春耗著,卻沒想到他會這么快就去江東,如今的江東戰(zhàn)亂頻發(fā),豪強割據(jù),比壽春危險得多。
“總是這么急?!爸荑し路鹉芸吹綄O策連夜趕路的樣子,他立刻給程普回信,讓他們務必小心,還說自己會在舒城做好準備,一有需要,他就帶著周家的舊部去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