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興巷的晨光是從老槐樹的枝椏間漏下來的。
林嬸的早餐車支在巷口第三塊青石板上,鋁鍋里的豆漿“咕嘟咕嘟”冒著泡,白汽裹著豆香漫過老墻根,把墻縫里的野薄荷都熏得直顫。她系著藍布圍裙,袖口挽到肘彎,正往每個粗瓷碗里舀豆漿——比往常多舀了半勺,碗沿還沾著星星點點的桂花蜜,是今早剛從后園摘的,用石臼搗得碎碎的,黃澄澄的像撒了把陽光。
“小昭來啦?”林嬸抬頭,老花鏡滑到鼻尖,眼角的皺紋里盛著笑,“今兒特意多放了糖,你昨兒說直播累,得補補。”
蘇昭蹲在早餐車旁,接過碗時指尖觸到碗壁的溫度,像被誰輕輕握了握手。她吹了吹浮在面上的豆沫,喝了一口,甜香裹著豆香在舌尖化開,連喉嚨都暖得發顫:“嬸兒,您怎么知道我要來?”
林嬸擦了擦臺面,指腹蹭過粗陶碗沿的缺口——那是去年冬天她摔的,蘇昭用金漆描了朵小花補的:“娜娜打電話說的,說你要搞直播,讓我多備點豆漿。”她壓低聲音,往蘇昭碗里又塞了塊糖,“我昨兒聽見拆遷辦的人說,咱們巷子可能留作‘歷史文化街區’,可他們說‘手作攤要統一規劃’……”
蘇昭的手一緊,豆漿碗差點摔在青石板上。她望著林嬸鬢角的白發,想起奶奶臨終前拉著她的手:“昭昭,老巷子的暖,比金子貴。”可此刻“統一規劃”四個字像塊石頭,沉甸甸壓在她心口。
“別怕。”林嬸拍拍她手背,指節上還沾著豆漿沫,“你奶奶說過,老巷子的勁兒在人心。你看——”她朝巷口努努嘴,“周叔的修鞋攤要改工作室,阿婆的毛線要跟你做圍巾,咱們的豆漿……”她指了指墻上的小黑板,粉筆字被晨露浸得有些模糊,“我寫了‘手作豆漿,每日現磨’,明天開始,每碗豆漿送顆茶葉蛋——就當給老鄰居們的‘安心蛋’。”
蘇昭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小黑板旁掛著串銅鈴鐺,是周叔昨天送來的,說是“風一吹就響,比喇叭管用”。她忽然想起昨夜直播時,周叔湊過來看鏡頭,粗糙的手指戳了戳屏幕:“小昭,你這直播比我修鞋有意思多了。”
“嬸兒,”蘇昭放下碗,眼睛亮起來,“明兒我帶蘇繡桌布來,給咱們攤兒鋪上。奶奶的圖譜里有種‘纏枝蓮’的花樣,繡在藍布上,配咱們的豆漿碗正合適。”
林嬸眼睛一亮,伸手揪了揪蘇昭的圍裙角:“好!再掛串小燈籠,紅綢子的,咱們的攤兒,得亮堂著!”她轉身從工具箱里摸出串紅燈籠,是去年春節周叔送的,燈面有些舊了,可燈穗子還是新的,“就用這個,你奶奶當年給咱們巷子掛的紅燈籠,我收著呢。”
這時,巷口傳來“吱呀”一聲,是周叔的修鞋攤挪過來了。他拎著工具箱,另一只手舉著塊新木牌,紅漆寫著“周記·古鞋新生”,旁邊畫著只穿旗袍的繡花鞋,鞋幫上繡著老巷子的青石板,針腳細得能數清。
“林嬸,你看!”周叔把木牌往早餐車旁一插,釘子敲進青石板的聲音“叮叮”響,“小昭設計的,她說要‘舊手藝,新模樣’。”
蘇昭望著木牌上的字,又看了看林嬸碗里的豆漿,突然笑了。她想起小時候蹲在林嬸的早餐車旁,看她揉面、包包子,奶奶端著縫紉機過來,說:“秀蘭,給我留碗豆漿,昭昭今兒要學鎖邊。”林嬸總是多舀半勺糖,說:“孩子家家的,甜著點好。”
“嬸兒,”蘇昭從包里掏出塊蘇繡帕子,“這是奶奶的舊帕子,我繡了朵桂花,您擦桌子用。”帕子上的桂花針腳密得像星星,是她昨夜熬了半宿繡的,“等咱們的攤兒支起來,我再給您繡個茶盞墊,配您的粗瓷碗。”
林嬸接過帕子,手指輕輕撫過針腳,眼眶有些發紅:“你奶奶要是看見,該多高興。”她轉頭喊周叔:“老周,把你的錐子拿來,我給小昭的桌布釘個流蘇——用你上次修鞋剩下的紅絲線。”
周叔應了一聲,從工具箱里摸出錐子和一卷紅絲線。他的手因為常年補鞋有些變形,可捏起錐子時還是那么穩當。蘇昭蹲在旁邊看他穿線,陽光透過老槐樹的枝葉灑下來,在他白發上鍍了層金邊,像極了奶奶當年踩縫紉機的模樣。
“昭昭,”周叔突然開口,“我昨兒跟娜娜學了直播,明兒咱們一塊兒播——我修鞋,你繡花,林嬸煮豆漿,阿婆織圍巾,咱把老巷子的手藝都搬上鏡頭。”
蘇昭抬頭,看見周叔眼里的光,像小時候她繡壞了布,奶奶摸著她的頭說“沒關系,再試一次”時的模樣。她忽然明白,有些東西從來沒走遠——它們藏在林嬸的豆漿里,藏在周叔的錐子里,藏在阿婆的毛線里,藏在每一個愿意為老日子停留的人心里。
晨光漸濃時,早餐車旁多了串紅燈籠。風一吹,燈穗子晃啊晃,把“周記·古鞋新生”的木牌映得紅彤彤的。林嬸往鍋里添了把黃豆,豆漿的香氣更濃了;周叔蹲在小馬扎上修一雙開膠的皮鞋,錐子在鞋底鑿出細密的小孔;蘇昭鋪開蘇繡桌布,針腳在藍布上穿梭,繡的是纏枝蓮,是并蒂蓮,是老巷子里每一朵開在歲月里的花。
巷口傳來阿婆的聲音:“秀蘭,我帶了新紡的毛線,給昭昭做圍巾!”
“來啦!”林嬸應著,掀開蒸籠,熱氣里露出雪白的包子,每個都捏著十八道褶,“小昭,嘗嘗新蒸的桂花包!”
蘇昭接過包子,咬開的瞬間,桂花的甜香裹著肉餡的鮮嫩在嘴里化開。她望著周圍的煙火氣,望著老鄰居們的笑臉,忽然覺得,就算老巷子真的要拆,那些藏在豆漿里的糖、藏在針腳里的暖、藏在每一聲“吃過了伐”的招呼里的情,也永遠不會走。
因為有些東西,從來不是靠墻磚瓦塊撐著的——它們撐在人心上,撐在每一代手藝人的手里,撐在每一個愿意為老日子停留的清晨里。
晨光里,豆漿的熱氣飄得很遠很遠,飄過老墻根,飄過青石板,飄向更遠處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