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琉璃瓦在初春暖陽下折射出冷冽光澤，飛檐上的瑞獸昂首蟄伏，琉璃眼珠在光影流轉間泛著幽光，靜靜凝視著宮墻內涌動的暗流。錦繡宮朱漆宮門緊閉，鎏金銅環在斑駁光影中泛著沉沉幽光，紅墻之內正醞釀著比數九寒天更刺骨的陰謀。桃花指尖撫過新入庫的云錦，冰涼絲線在掌心滑過，她下意識攥緊手指——這深宮之中，恩寵是最暖的烈火，能焚盡孤寂，亦是最烈的毒藥，可蝕骨噬心，而她們的主子，正站在這烈火烹油的風口浪尖。
作為錦繡宮掌事宮女，桃花伺候貴妃竹清月已整整八年。從潛邸時的青燈冷院到如今繁花似錦的后宮，她親眼看著主子從青澀懵懂的才人一步步登上貴妃之位，鬢邊珠釵換了又換，衣上紋樣愈發繁復，更清楚這潑天榮寵背后，藏著多少雙虎視眈眈的眼睛，藏著多少未說出口的算計。三個月前，太醫診出貴妃懷有龍胎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夜之間傳遍紫禁城的每個角落，自那時起，桃花夜里再沒睡過安穩覺。某個星子稀疏的深夜，她對著心腹宮女翠兒低聲感嘆：“往后這宮里的每一步都得踩在刀尖上，咱們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半點差錯都出不得。”
這日清晨，宮門外傳來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聲響，轱轆聲由遠及近，帶著熟悉的節奏。桃花理了理衣襟上的暗紋，快步迎出殿門。內務府總管張公公正弓著微駝的脊背，指揮小太監們卸車，綾羅綢緞堆得像座小山，滋補藥材的木箱上貼著御藥房的朱紅封條，連裝點心的描金食盒都透著精致講究。
“桃花姑姑辛苦，”張公公堆著諂媚笑容，眼角的皺紋擠成深深溝壑，“這些都是特意給貴妃娘娘挑的上等貨，您瞧瞧這蜀錦的光澤、長白山的老山參，都是按御藥房的方子采辦的，絕不敢有半點差池。”
桃花沒接話茬，伸手拿起一匹藕荷色軟緞對日光照看，絲線密度、織錦暗紋、邊角針腳一一查驗，指尖劃過布料時連一絲多余線頭都沒放過。“張公公，”她聲音不高不低，卻帶著掌事宮女不容置疑的威嚴，“娘娘孕吐剛歇，聞不得馥郁香料，送來的衣物被褥得用玉泉山活水漿洗三遍，確保無香。藥材要當場拆封驗看，分量成色都得對上。至于這墨錠——”她拿起一方沉甸甸的墨塊，墨身泛著奇異油光，在晨光下流轉著不自然的亮澤，“得是陳年松煙墨，萬萬不可摻了雜料。”
張公公忙不迭點頭哈腰：“姑姑放心！特意讓人去老字號‘墨韻齋’訂的貢品，掌柜說是百年松煙摻珍珠粉制的，寫字最是養神護眼。”他搓著手湊近幾步，壓低聲音道，“您也知道，皇后娘娘籌備千秋節忙得緊，內務府人手周轉不開，能給貴妃娘娘留著這些好物，咱家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別處都尋不到這般成色呢。”
桃花淡淡瞥他一眼，心中冷笑。這宮里的人精說話永遠半真半假，明著是表功獻殷勤，暗里卻想挑撥貴妃與皇后的關系，好坐收漁利。她將驗過的物件一一登記在冊，又讓兩個細心宮女重新核對，確認布料無香、藥材無霉才揮手入庫，轉身特意叮囑庫房管事：“那方新墨單獨放著，用錦盒收好，沒有我的話誰也不許動。”
內殿里，竹清月斜倚在鋪著白狐裘的貴妃榻上，窗外西府海棠探進半尺花枝，粉白花瓣簌簌落在月白色宮裙上，添了幾分柔情。聽到腳步聲，她抬手揉了揉太陽穴，孕早期的慵懶漫在眼角眉梢：“都驗過了？張公公沒說什么閑話吧？”
“驗過了娘娘。”桃花上前替她掖好滑落的錦被，“張公公沒說什么，就是提了幾句皇后娘娘的千秋節。藥材和布料都沒問題，只是那墨錠瞧著格外亮堂，奴婢已讓人去請文房齋的老師傅來瞧瞧，穩妥些好。”
竹清月輕笑出聲，指尖輕輕撫過尚且平坦的小腹，眼底漾著化不開的溫柔：“你啊，總是這般謹慎。”她側耳聽著腹中微弱動靜，語氣滿是期待，“這孩子倒是乖巧，前幾日還吐得天昏地暗，這兩日竟安穩些了。昨晚陛下來看我，說等孩子生下來，要親自教他騎馬射箭呢，還說若是個公主，便教她琴棋書畫。”
可這安穩并未持續太久。自新墨送來后，竹清月每日抄寫佛經時總覺心口發悶。那墨錠磨出的墨汁烏黑發亮，寫在灑金宣紙上墨香四溢，可只要握筆稍久，便頭暈目眩、胃里翻江倒海，先前好轉的孕吐竟似有復發之兆。
“許是這新墨火氣重。”她對前來探望的皇帝打趣，指尖輕點小腹，“陛下您瞧，這孩子定是不愛讀書，才在肚子里鬧脾氣。方才寫了沒幾個字，就踢得我心口發慌。”
皇帝正將耳朵貼在她小腹上聽動靜，聞言低笑出聲，溫熱手掌覆在她手背上，掌心薄繭帶著安穩力量：“朕的皇兒才不笨，定是嫌你寫得慢了。”他抬頭時，平日緊鎖的眉頭舒展著，眼底寵溺幾乎要溢出來，“要是難受便別寫了，太后那邊有朕替你回話。你如今最重要是養好身子，別的都不用操心。”
竹清月搖搖頭，將寫了一半的佛經往前推推：“太后信佛，臣妾多抄些佛經，也是為孩子積福。再說皇后姐姐每日都抄經祈福，我若落下了，怕是要被說不敬太后。”她沒說的是，近來夜里總做光怪陸離的夢，夢見漆黑藤蔓從地底鉆出，緊緊纏住自己的腰腹，越勒越緊，醒來后總覺小腹隱隱作痛，像有細密針扎著，那痛感微弱卻持續，擾得她不得安寧。
轉眼到了四月，京城已是酷暑難耐。往年這時節，未央宮冰窖早送來一車車冰塊，錦繡宮各個角落都擺著冰盆，殿內涼爽宜人。可今年內務府只送了小半車，連正殿都不夠用。管事太監低著頭回話：“貴妃娘娘，內務府說您孕期忌寒，太醫說需溫補才好，這是特意減了冰量，說是為了娘娘和龍胎著想。”
錦繡宮的小太監們私下都在嘀咕，翠兒趁無人時偷偷對桃花說：“姑姑您瞧見沒？昨兒我去御花園，看見往皇后宮里送冰的車就沒斷過，一車接著一車，這明擺著是克扣咱們宮里的份例！定是看娘娘懷了龍胎，有人眼紅了！”桃花皺著眉擺手：“別亂說話，仔細被人聽了去傳到上頭，惹來是非。把冰都挪到娘娘常待的內殿和窗邊，再讓人多備些綠豆湯、酸梅湯，冰鎮著隨時伺候，千萬別讓娘娘熱著。”
更讓人心慌的是，竹清月的妊娠反應突然變本加厲。原本只是晨起惡心，如今白日里也昏昏沉沉，正餐吃不下幾口，連最愛吃的櫻桃都咽不下，短短半月就瘦了一圈，原本合身的宮裙如今穿在身上都顯得寬松，襯得臉色愈發蒼白。桃花急得團團轉，請了太醫院王太醫來診脈，老太醫把脈看舌苔，又問了飲食起居，最后只說是“孕期常癥，安心靜養即可”，開了幾副安胎藥便走了。桃花看著藥方嘆氣：“這些藥吃了好幾副，也不見好轉，真讓人揪心。”
只有肚子里的蘇蘇知道不對勁。她本是帶著天道機緣轉世的靈胎，自有意識起便能隱約感知外界氣息。自從母妃開始用那批新墨，她就覺得周圍空氣里飄著甜膩怪味，像某種濃郁花香，卻帶著針尖般的寒意，順著母妃的呼吸一點點鉆進體內，讓她渾身不適。她想提醒母妃，可只能在肚子里輕輕踢騰，反倒被竹清月笑著撫摸：“這孩子越來越活潑，定是個調皮的小家伙。”
這日清晨，竹清月送走早朝的皇帝，強撐著起身想去書案前抄寫佛經。桃花連忙上前扶住她：“娘娘，您昨夜又沒睡好，今日就歇著吧。佛經奴婢已讓人送去給太后說明緣由，小廚房燉了安神湯，加了您愛吃的蓮子，您喝了再睡會兒。”
“躺久了骨頭都松了。”竹清月扶著腰慢慢站起，腳步有些虛浮，鬢邊珍珠步搖輕輕晃動，發出細碎聲響，“太后昨日還派人來問，說這幾日的佛經送晚了，定是心里記掛著。再說我總躺著也難受，起來寫會兒字活動活動也好。”她走到書案前坐下，桃花無奈，只得取了那方新墨在硯臺里細細研磨。
墨條在硯臺上研磨的沙沙聲響起，熟悉的墨香彌漫開來，比往日更濃郁幾分，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甜氣。竹清月執起狼毫筆，蘸了墨汁剛寫“南無阿彌陀佛”幾個字，突然一陣劇烈眩暈襲來，眼前字跡瞬間模糊，小腹像被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尖銳疼痛順著脊椎往上竄，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手中狼毫“啪嗒”一聲掉在宣紙上，暈開一團烏黑墨漬。
“娘娘！”桃花見她筆鋒猛地一頓，臉色瞬間慘白如紙，連忙丟下墨條上前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您怎么了？是不是頭暈得厲害？奴婢扶您回榻上歇著！”
竹清月渾身發顫，額頭瞬間沁出冷汗，她死死攥著桃花的手臂，指節泛白：“不……是肚子疼……這疼法不對……快去請太醫！快！”
桃花聲音帶著哭腔朝外喊：“來人！快去請太醫！讓小廚房把備用的安胎藥先拿來！快！”守在門外的宮女太監們涌進來，見貴妃捂著肚子蜷縮在椅上，臉色白得像宣紙，嘴唇毫無血色，嚇得腿肚子發軟。一個小太監連滾帶爬地往外沖，慌亂中鞋都跑掉一只，光著腳在滾燙的青石板上狂奔，石板被曬得發燙，燙得他腳掌生疼也顧不上。
兩個貼身宮女想扶竹清月到榻上休息，剛挪動半步，其中一個突然尖叫：“血！椅子上有血！”
竹清月渾身一僵，順著宮女的目光低頭看去，暗紅色血跡正從裙擺蔓延開來，在明黃色椅墊上洇出刺目痕跡，像雪地里綻開的紅梅。她眼前一黑，淚水瞬間涌上來：“孩子……我的孩子……桃花，我感覺他在走……他不動了……”
宮女們慌忙將她抬到榻上，桃花跪在床邊，緊緊握著她冰涼的手泣不成聲：“娘娘別怕，太醫馬上就來了！小皇子會沒事的，您撐住啊！想想陛下，想想小皇子！”可她心里比誰都慌，方才扶娘娘起身時，那血跡的觸感還在指尖殘留，滾燙又冰冷，像烙鐵一樣燙著她的心。
榻上的竹清月疼得渾身發抖，冷汗浸透了月白色宮裙，發絲凌亂地貼在蒼白臉上。她能感覺到腹中動靜越來越微弱，像有什么珍貴的東西正在一點點流逝，心口像被巨石壓著，連呼吸都帶著疼痛。“皇上……皇上怎么還不來……”她喃喃自語，淚水混著汗水滑落，滴在錦被上暈開小小的水漬，“我想保住他……”
肚子里的蘇蘇急得團團轉。她能清晰感覺到，那股甜膩怪味正順著母妃的呼吸瘋狂鉆進體內，讓她的靈力越來越弱，周圍空間也在一點點縮小，仿佛要將她徹底吞噬。她急忙在意識中呼喚天道：“到底怎么回事？母妃怎么了？為什么我感覺越來越冷？靈力在消散！”
【檢測到母體吸入過量麝香，宮腔收縮加劇，已出現滑胎跡象。麝香摻于松煙墨中，持續攝入導致胎氣不穩。】天道的聲音冰冷而機械，不帶一絲情感。
麝香？蘇蘇心頭猛地一震。她瞬間明白，那墨錠里摻了東西！難怪每次母妃用那墨寫字，自己都會難受得厲害。她顧不上多想，急忙動用與生俱來的保命機緣——一道柔和靈光從她體內散發開來，順著血脈流遍母妃四肢百骸，試圖穩住不斷收縮的宮腔，護住這微弱的生機。
這時，太醫院王太醫提著藥箱氣喘吁吁地沖進來，花白胡子都在發抖。見榻邊血跡和竹清月痛苦蜷縮的模樣，他腿一軟差點跪下，好不容易穩住身形，顫抖著手指搭上她的腕脈。越診脈他臉色越灰敗，最后竟癱坐在地上，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是……是麝香……慢性中毒……龍胎……龍胎怕是保不住了……娘娘氣息微弱，胎脈已經散了……”
“你胡說！”竹清月猛地睜開眼，淚水洶涌而出，“朕的皇兒昨天還在動！他剛才還踢我了！你是庸醫！”她掙扎著想坐起來，卻被劇痛攫住，只能無助哭喊，“快救救他！求你了！無論用什么藥都行！本宮賞你黃金萬兩！”
桃花撲上去抓住王太醫的衣領，眼淚糊了滿臉：“你再看看！仔細看看！娘娘剛才還說孩子在動！你是不是診錯了！這宮里的藥材你隨便用，只要能保住娘娘和孩子，哪怕要我的命都行！”
王太醫被她晃得頭暈眼花，正要再說什么，突然感覺到竹清月的脈象有了一絲微弱變化，原本渙散的胎脈竟有了一絲搏動，雖微弱卻堅韌。他連忙再次診脈，手指微微顫抖，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脈……脈象好像穩了些？快！快去請張太醫！他專攻婦科胎產，有祖傳的安胎方！再讓人去御藥房取最好的參湯來！快！一刻也不能耽擱！”
桃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轉身就往外沖。她滿心都是“快去請張太醫”，根本沒看路，剛跑出殿門就撞上一個堅實胸膛，抬頭一看嚇得魂飛魄散——竟是剛下朝趕來的皇帝，明黃色龍袍在晨光下耀眼奪目。
“皇上！”桃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娘娘她見紅了！王太醫說……說龍胎保不住了……是麝香！定是有人害娘娘！”
皇帝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周身氣壓驟降，連周遭空氣都仿佛冷了幾分。他一把扶起桃花，龍袍袖口掃過她的臉頰，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太醫呢？朕的貴妃怎么樣了？快帶朕去看看！”
不等桃花回答，殿內傳來竹清月痛苦的呻吟，皇帝臉色一變，大步朝內殿走去，明黃色龍袍在走廊上劃出焦急的弧線。宮門外的海棠花被風吹落，飄在冰冷的金磚上，像一滴滴凝固的血，無聲訴說著這深宮之中，母與子的生死較量，才剛剛拉開序幕。而那方靜靜躺在書案上的墨錠，仍泛著詭異油光，仿佛在嘲笑著這場無聲的殺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