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如墨染，在漸次褪去的靛青色天幕下勾勒出沉默的輪廓。青嵐宗，這座盤踞于云海之上的龐然巨物，此刻正被一種奇異的靜謐籠罩著。晨露壓彎了草尖，凝聚，倏地墜落，在枯葉上摔得粉碎，聲響細微卻驚心動魄。

云璃伏在雜役弟子居所后山那片背陰的坡地上，幾乎與濕冷的泥土融為一體。她的手指沾滿了陳年的泥垢與某種不知名礦物留下的青黑色污漬，正異常穩定地在一處被雨水沖刷得近乎潰散的簡易防御陣基上移動。

指尖下，幾道黯淡無光的靈紋如同垂死的蚯蚓，扭曲斷裂。她屏住呼吸，瞳孔深處掠過一絲常人難以察覺的微芒——那并非術法光華，而是天生靈眸在全力運轉時泄露的異象。在她眼中，空氣中散逸的稀薄靈氣不再是混沌一片，而是呈現出無數細若游絲、閃爍明滅的軌跡，正艱難地試圖繞過這處破損的陣樞節點，卻徒勞地撞散，逸向四方。

“又崩了……”她低語，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枯木。昨夜那場毫無征兆的靈雨，裹挾著詭異的腐蝕之力，精準地摧毀了這片區域幾處最脆弱的節點。是意外？云璃唇角繃緊，勾勒出一抹極淡的冷峭。這后山偏僻角落的防護陣，早已被宗門的目光遺忘多年，誰會特意引來這種麻煩？

指尖凝聚起一絲微弱得幾乎無法感知的靈力，像最謹慎的繡娘引著無形的針線，小心翼翼地將一縷縷被雨氣侵蝕、幾乎斷絕的靈紋末端重新“拈”起。每一次細微的牽引，都伴隨著識海深處針扎般的刺痛。天生靈眸賦予了她窺破陣法流轉本質的奇能，卻也像一把時刻懸于頭頂的雙刃劍，每一次動用，都在無聲切割著她本就脆弱的根基。

汗水沿著她蒼白的額角滑下，混入泥污，留下蜿蜒的痕跡。簡陋粗糙的陣盤在她手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幾縷新接續的靈紋剛剛亮起微光，便又劇烈地明滅閃爍起來，如同風中殘燭。

“廢物！”一聲尖銳的嗤笑自身后傳來，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刺破了山間的寂靜。

云璃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甚至連睫毛都未曾顫動一下。這聲音她太熟悉了。王管事，一個卡在煉氣三層瓶頸數十年的老油條，最大的樂趣便是將無處發泄的怨毒傾瀉在她們這些掙扎于底層的雜役弟子身上。

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草葉被粗暴踐踏的碎裂聲靠近。一只沾滿油膩和污垢的厚底布靴，蠻橫地踩在了她剛剛費力修復了三分之一的陣紋邊緣。

“啪！”

一聲脆響，如同心弦繃斷。那幾縷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靈光瞬間潰散，徹底湮滅。

王管事那張堆滿橫肉的臉俯視下來，油膩膩的鼻息幾乎噴到云璃低垂的頭頂。他滿意地看著自己靴底碾碎的微光，咧開嘴，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就憑你這點微末道行，也敢碰陣法？宗門靈石是給你這般糟蹋的？真是爛泥扶不上墻！”

污言穢語裹挾著濃重的口臭，劈頭蓋臉砸下。云璃依舊維持著半跪的姿勢，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深深摳進冰冷的泥土里。泥土的腥氣混著腐爛草葉的氣息直沖鼻腔。她需要這層泥污的遮蔽，掩蓋指下那幾乎要破體而出的靈芒。胸腔里有什么東西在翻騰，像被投入熔爐的寒鐵，灼燙卻只能無聲地扭曲變形。

不能動。一絲靈力也不能泄露。

宗門鐵律森嚴，雜役弟子未經許可私自動用靈力，形同叛逆。王管事那渾濁小眼里閃爍的，分明是毒蛇般的期待，只等她按捺不住，給他一個名正言順將她徹底碾死的借口。

她緩緩抬起眼。那目光并非怒火中燒的熾烈，而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幽潭，平靜得可怕，清晰地映出王管事那張因得意而扭曲的臉。

王管事被她這眼神看得莫名心頭一寒，像被冰冷的毒蛇芯子舔過。隨即一股更深的惱羞成怒涌了上來，他猛地抬腳，更重地朝旁邊一塊還算完整的陣樞石基狠狠跺下！

“廢物東西！看什么看？今日的活計干完了嗎？靈田里的‘凈塵草’再除不干凈，你就等著去‘寒冰窟’里清醒清醒腦子吧！”

碎石飛濺，塵土彌漫。

云璃垂下眼簾，將所有翻涌的情緒死死壓回眼底最深處，只剩一片沉寂的荒原。她沉默地站起身，脊背挺直如懸崖邊孤峭的冷杉，看也不看那被徹底毀壞的陣基，也未曾再看王管事一眼，轉身，朝著山下那片被晨霧籠罩、靈氣稀薄得可憐的雜役靈田走去。每一步，都踏在泥濘里，留下清晰卻孤寂的腳印。

身后，傳來王管事帶著勝利意味的、粗嘎刺耳的哼笑聲，像鈍刀刮過朽木。

靈田里的活計枯燥而沉重，榨取著每一絲體力。夕陽熔金，將她的影子在田埂上拖得細長而疲憊。王管事那惡毒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時不時掃過，帶著施虐后的快意審視著她的狼狽。

當最后一縷天光沉入遠山，云璃才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再次回到那片狼藉的坡地。夜風卷過，帶著山林深處滲出的涼意，吹在汗濕的后背上，激起一陣寒栗。王管事早已離去，留下滿地狼藉的陣盤碎片，像被巨獸啃噬過的骨骸，無聲控訴著白日的暴行。

她蹲下身，指尖拂過冰冷的碎石，感受著殘余其上那點微弱而紊亂的靈力波動，如同垂死生靈的脈搏。一個念頭清晰得如同冰錐：此陣徹底報廢，再無修復可能。

她開始清理殘骸，動作機械而麻木。沾滿泥污的手指在冰冷的碎石和黏膩的泥土間翻找、挖掘，將那些徹底失去靈性的陣材碎片一塊塊撿拾出來。泥土的濕冷透過薄薄的布料，滲入膝蓋。

忽然，指尖觸碰到一塊異樣的堅硬。

不是碎石那種粗糲的棱角，也非陣盤碎片那種人工雕琢的平滑斷面。那東西深埋在泥土深處，帶著一種溫潤的、歷經漫長歲月沉淀的涼意。

云璃的動作停滯了一瞬。她撥開覆蓋其上的濕泥，小心地將其挖掘出來。

那是一塊殘玉。

約莫只有半只手掌大小，斷裂的邊緣參差而古舊，仿佛曾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生生撕裂。玉質本身呈現出一種極深沉的玄青色，即便在晦暗的暮色下，依舊流淌著內斂而神秘的幽光，如同凝固的深潭。玉身之上，蝕刻著繁復到令人目眩的紋路，線條古拙奇詭，絕非青嵐宗任何已知的陣紋流派。它們層層疊疊，構成某種難以言喻的循環結構，深邃得仿佛要將注視者的心神都吸攝進去。

云璃下意識地用指尖摩挲過那玄奧的紋路。就在接觸的剎那——

嗡！

識海深處，仿佛有一根沉寂了億萬年的琴弦被無形之手驟然撥動！一聲源自靈魂層面的低沉嗡鳴轟然炸響！那嗡鳴并非聲響，而是直接作用于神魂的震蕩，瞬間抽空了她本就所剩無幾的力氣，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亂迸，整個人幾乎軟倒下去。

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一絲淡淡的鐵銹味，才勉強維持住一絲清明。劇烈的眩暈如同無形的漩渦，拉扯著她的意識。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那塊被她緊握在掌心的玄青殘玉，毫無征兆地變得灼燙起來！那溫度并非來自火焰，而像是一顆沉寂的心臟驟然恢復了搏動，將滾燙的血液泵向四肢百骸！玉身之上，那些沉寂的蝕刻紋路猛地亮起！

不是尋常陣法啟動時那種柔和的靈光，而是刺目欲盲、仿佛能洞穿虛空的熾烈金芒！無數細密如發絲、純粹由光構成的玄奧符文，如同擁有生命般，從殘玉表面噴薄而出！它們并非靜止，而是瘋狂地旋轉、跳躍、組合、拆解！速度之快，軌跡之奇詭，遠超云璃靈眸所能捕捉的極限！

她只覺眼前一片金紅交織的混沌，無數無法理解的符紋洪流般沖入她的視野，蠻橫地撞入她的識海！那感覺，如同被九天銀河倒灌頭顱！劇痛！撕裂！仿佛整個靈魂都被強行撐開、揉碎、再重組！

“呃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哼從她齒縫間擠出。她頭痛欲裂，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這狂暴的信息洪流徹底沖垮、湮滅。

就在她意識即將陷入無邊黑暗的臨界點，那狂暴的金色符紋洪流猛地一滯！

所有的光芒、所有的符紋，瞬間向內坍縮、凝聚！

一道身影，在她眼前驟然顯現。

那并非實體，而是一道由純粹光影勾勒出的輪廓，朦朧而縹緲，仿佛隨時會隨風散去。它形似一只優雅到極致的白鶴，昂首而立，羽翼微斂，姿態孤高絕塵。然而細看之下，那光影鶴身的每一道線條，竟都是由無數細密到無法分辨的微型陣法符文構成！它們在鶴影中流轉、生滅，生生不息，構筑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超越了血肉之軀的靈韻與威嚴。

鶴影低垂著頭顱，那雙完全由流動的金色符紋構成的眼睛，仿佛穿透了無盡時空的阻隔，靜靜地、毫無波瀾地“注視”著癱坐于泥濘之中、狼狽不堪的少女。

山風不知何時停了。蟲鳴絕跡。連草木都仿佛屏住了呼吸。天地間，只剩下那道由符文構筑的鶴影，散發著一種亙古蒼茫的寂靜威壓。

時間，在無聲的對峙中緩慢流逝。每一息都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

終于，一個聲音，直接在云璃的神魂最深處響起。

那聲音非男非女，非老非少，空靈得不帶一絲煙火氣，卻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與……審視。如同來自九霄云外的低語，每一個音節都敲擊在她搖搖欲墜的識海上：

“靈眸未朽…根骨尚存…可惜…靈脈如沙，根基似蟻穴…不堪造就…”

語氣平淡，卻字字如冰錐，精準地刺穿云璃竭力維持的最后一點尊嚴，將她最不堪的現狀赤裸裸地剖開。

云璃的身體猛地一顫，攥著那灼熱殘玉的手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咯咯輕響，指節慘白如骨。泥污混著汗水，在她蒼白的臉頰上劃出幾道狼狽的污痕。羞憤、不甘、還有一絲被徹底看穿的冰冷恐懼，如同毒藤般絞緊了她的心臟。她艱難地抬起頭，沾著泥點的下頜繃緊，望向那高高在上的符光鶴影，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那鶴影似乎對她的反應毫不在意，空靈的聲音再次在她神魂中回蕩，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仿佛穿透了萬載光陰的嘲意：

“小丫頭，就憑你這身殘脈斷基，也想窺探這陣道之極？”

它微微側首，由純粹符文構成的長喙仿佛指向了云璃，也指向了她身后這片被徹底摧毀的殘陣，以及更遠處，青嵐宗那在暮色中如同巨獸蟄伏的輪廓。

“天地為爐，造化為工。你這點微末星火，連自身都難保，也敢奢望點燃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