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宗后山,地勢漸緩。
演武場的喧囂與肅殺被層層疊疊的蒼翠阻隔,只余下風穿林梢的沙沙聲,以及泥土與草木混合的、略帶潮濕的清新氣息。一條蜿蜒的石板小徑,通往一片被低矮籬笆圈起來的廣闊園圃——百草園。
園門是幾根粗糙的原木搭成,掛著塊半舊的木牌,上書“百草”二字,墨跡已有些斑駁。
張老野握著那枚溫涼的祖傳玉佩,站在園門前。陽光透過枝葉縫隙灑下,在他洗得發白的粗布短衫上投下晃動的光斑。
他臉上那點“靦腆”的笑意早已斂去,只剩下一種近乎漠然的平靜。
罰?百草園照料靈田?這與其說是懲戒,不如說是孫秉德那老狐貍的試探。
一個能一眼點破筑基教習罩門、疑似身懷“破法”之能的怪胎,放在眼皮底下,總比扔在外面失控強。這園子,怕是比演武場更不平靜。
他推開了吱呀作響的木門。
一股濃郁的、駁雜的靈氣混合著各種藥草特有的氣味撲面而來。
園內阡陌縱橫,劃分出大小不一的區域,栽種著形態各異、靈光閃爍的植株。
有的葉片如碧玉,脈絡流淌著瑩瑩綠芒;有的莖稈赤紅,頂端結著火焰般的果實;還有的匍匐在地,開著細小的、散發著奇異幽香的白花。靈氣氤氳,形成肉眼可見的淡淡薄霧,在植株間流淌。
然而,在張老野此刻的視野里,這片生機勃勃的藥園,卻呈現出另一番景象。
無數細微的、色彩斑斕的“線”在空氣中交織、穿梭,那是天地靈氣與草木精華的流動軌跡。但更多的,是附著在每一株靈植上的“光斑”!這些光斑或明或暗,或大或小,呈現出病態的灰、黃、褐甚至刺目的猩紅!
一株葉片邊緣卷曲、明顯蔫巴的“凝露草”,根部纏繞著一團不斷蠕動的、散發腐敗氣息的暗黃霧氣——那是根系被地底某種陰寒濕氣侵蝕,生機正被緩慢吞噬的癥結。
一叢本該結滿朱紅果實的“赤焰莓”,枝頭卻只零星掛著幾顆干癟發黑的果子。在它主干分叉處,一個碗口大的、如同燒焦疤痕般的深紅裂口清晰可見——靈力輸送的關鍵節點被某種灼熱地脈之力意外灼傷,導致精華無法通達末梢。
甚至一株看似長勢旺盛、葉片肥厚的“厚土芝”下,土壤深處隱藏著一個針尖大小、卻不斷散發微弱吸力的暗點——某種專門啃食靈植根系的微小妖蟲的巢穴入口,如同潛伏的定時炸彈!
破綻!無處不在的破綻!這些在普通修士眼中或許只是長勢不佳的靈植,在張老野的視野里,卻如同一個個渾身掛滿病灶、痛苦呻吟的病人,將它們的致命缺陷毫無保留地暴露出來。
“哼!磨磨蹭蹭的廢物!孫長老發話讓你來吃罰酒,還真當自己是來賞花的?”一個尖酸刻薄、帶著濃濃不耐煩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般響起。
一個身材干瘦、穿著管事服飾的中年男人,抄著手,從園子深處一間簡陋的木屋里踱了出來。他三角眼,鷹鉤鼻,嘴角習慣性地下撇,臉上刻著深深的市儈與刻薄。正是百草園的管事,王德發,外號“王扒皮”。
王扒皮斜睨著張老野,眼神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厭煩。一個被當眾退婚、又得罪了趙教習的廢物,被發配到他這百草園,簡直就是個燙手山芋。他幾步走到張老野面前,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到對方臉上:“看什么看?沒聽見老子說話?廢物東西!從今天起,你就是老子的苦力!看見沒有?”他粗糙的手指胡亂地指向遠處一片明顯疏于打理、雜草叢生、靈植大多蔫頭耷腦的區域。
“那片‘玄陰藤’!還有旁邊那幾壟‘寒煙草’!都是你的地盤!每日辰時前除草、松土、引靈泉灌溉三次!午時采集特定葉片的晨露!酉時檢查蟲害!少做一樣,或者伺候得不好,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他惡狠狠地盯著張老野,試圖從對方臉上找到恐懼或慌亂,“別以為在外面耍了點邪門歪道就能在老子這橫!百草園的規矩,老子說了算!敢偷懶耍滑,老子打斷你的狗腿!”
唾罵如雨點般砸來。
張老野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波瀾。他甚至沒看王扒皮那張唾沫橫飛的臉,目光依舊在那片被指派的“玄陰藤”區域掃視著。在他的視野里,那些纏繞在竹架上的暗紫色藤蔓,周身布滿了灰敗的光斑,最大的一個病灶,赫然在藤蔓接近根部的幾處節點上,凝聚成深紫色的淤塞狀——那是根系吸收的陰寒靈氣過于駁雜,無法有效提純輸送到藤蔓末梢,導致精華淤積、反噬本體的致命破綻!如同一個人血管里堵滿了垃圾。
“哦。”張老野終于應了一聲,聲音平淡得像在說“知道了”。他甚至沒看王扒皮,徑直朝著那片“玄陰藤”走去。
王扒皮一拳仿佛打在了棉花上,那副渾不在意的態度,比頂嘴更讓他窩火。“小畜生!你……”他氣得臉色發青,正要追上去再罵。
“王管事!”一個清脆又帶著幾分怯懦的女聲響起。一個穿著粗布衣裙、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女,端著一個盛滿清水的木盆,怯生生地從木屋旁轉出來。她面容清秀,只是臉色有些營養不良的蒼白,眼睛很大,此刻卻盛滿了擔憂,飛快地瞟了張老野一眼,又趕緊低下頭,小聲對王扒皮道:“藥廬…藥廬那邊催要的‘止血藤’根須…還沒挖夠……”
“催催催!催命啊!”王扒皮的火氣瞬間找到了新的宣泄口,猛地轉向那少女,“小啞巴!這點事都做不好!要你有什么用?還不滾去挖!挖不夠別想吃晚飯!”他吼完,又狠狠瞪了張老野的背影一眼,才罵罵咧咧地朝另一個方向走去,嘴里還嘟囔著“晦氣”、“廢物湊一堆”之類的話。
被叫做“小啞巴”的少女身體明顯瑟縮了一下,眼圈微紅,卻不敢反駁,端著水盆,小跑著往藥田深處去了。
張老野的腳步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但并未回頭。他走到那片長勢萎靡的玄陰藤前,蹲下身。指尖拂過一株藤蔓根部的泥土,冰涼濕滑。那深紫色的靈力淤塞破綻光斑,在他視野中異常刺目。
“駁雜陰氣淤積根節,靈氣提純節點效率低下,轉化率不足三成……需疏導而非強灌。”冰冷精準的信息流再次涌入腦海。
他伸出手指,沒有動用絲毫靈力,只是在那藤蔓根部上方一寸的虛空處,順著幾道細微的、代表靈氣流動方向的黯淡“線”,極其輕微地虛劃了幾下。動作輕柔得如同撫琴。
就在他指尖劃過的路徑上,那原本淤塞的深紫色光斑,竟肉眼可見地微微波動了一下,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蕩開了一圈細微的漣漪。淤塞中心,一絲極其微弱的、精純了些許的陰寒靈氣,如同被疏通的小溪,緩緩向上游動了一絲!
有效!
張老野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這“看破破綻”的能力,不僅能發現,似乎還能通過某種極其細微的、近乎“點穴”或“引導”的方式,對非生命體的結構缺陷進行極其初步的干預?這發現讓他心頭微動。
他不動聲色,收回手指,開始按照王扒皮的要求,拔除玄陰藤周圍的雜草。動作不快,卻異常穩定。每一次彎腰,每一次伸手,他的目光都如同最精密的探針,掃過泥土、根莖、葉片。哪里的土壤板結阻礙了呼吸,哪條藤蔓的纏繞角度壓迫了輸送脈絡,哪片葉子上潛伏著幾乎看不見的微小蝕靈蚜蟲……無數細微的“破綻”信息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意識,又被迅速歸類、分析。
這看似枯燥的勞作,對他而言,卻成了驗證和熟悉那奇異能力的絕佳試驗場。他像一個初得神筆的畫童,在無人知曉的角落,悄然描繪著“破綻”的輪廓。
夕陽熔金,將百草園染上一層溫暖的橘色。一天的勞作接近尾聲。張老野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后腦的鈍痛在玉佩持續的冰涼滋養下已緩解大半。他直起身,看著眼前這片玄陰藤。雖然只是初步的、極其微弱的疏導,但幾株被他重點“關照”過的藤蔓,那灰敗的氣息似乎淡了一丁點,葉片也似乎……挺立了那么一絲絲?變化微乎其微,常人根本無法察覺。
就在這時,一股極其微弱、卻帶著冰寒刺骨之意的氣息,如同潛伏在草叢中的毒蛇,悄無聲息地鎖定了他的后頸!
殺意!凝練、純粹、不帶絲毫煙火氣的殺意!
張老野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識海中那枚祖傳玉佩猛地一震,一股比之前任何時候都更強烈的冰涼洪流轟然爆發,瞬間席卷他的意識!視野中的“破綻世界”驟然變得無比清晰、無比緩慢!
他沒有回頭。但在那奇異視野的映照下,身后三丈之外,一株枝葉繁茂的古槐樹陰影中,一團扭曲的、近乎完全融入環境的暗影輪廓,清晰地浮現出來!那暗影如同流動的墨汁,氣息收斂到極致,若非那針對性的冰冷殺意如同黑夜中的燈塔,幾乎無法被感知。
而在那暗影的“體內”,靈力運轉軌跡詭譎莫測,如同無數條滑膩的毒蛇在黑暗中游走,幾乎沒有明顯的規律!但并非全無破綻!張老野的瞳孔驟然收縮——
在暗影心臟偏右下方半寸的位置,一個針尖大小、卻閃爍著極度不穩定深藍色幽芒的光點,正隨著它那詭秘靈力的每一次流轉而劇烈脈動!那光點周圍,無數細微的灰色裂紋如同蛛網般擴散,每一次脈動都帶來裂紋的細微擴張,仿佛一個被強行壓縮、隨時可能爆裂的……能量核心!
致命的罩門!一個極其不穩定、如同行走在自毀邊緣的致命罩門!
張老野的身體瞬間繃緊,如同蓄勢待發的弓弦。握著鋤頭把手的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是演武場那個灰斗笠?還是他背后的勢力?來得真快!而且,一出手就是致命的試探!
那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的刀鋒,在他后頸的皮膚上緩緩刮過,帶來一陣令人戰栗的寒意。對方在等待,等待他露出破綻,或者……直接出手!
風,似乎停了。百草園里只剩下蟲鳴,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張老野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吸了一口氣。他沒有驚慌失措地轉身,也沒有貿然催動那剛剛獲得、尚不熟悉的能力。他只是保持著彎腰整理雜草的姿勢,仿佛對身后那致命的威脅毫無所覺。但握著鋤頭的手,卻微微調整了一個角度,鋤刃的尖端,看似無意地,恰好指向了自己身后地面某個特定的點。
一個極其微妙的角度。一個在旁人看來毫無意義,但在張老野此刻的視野中,卻恰好能借助地面一塊凸起的堅硬巖石,將一絲微不足道的反震之力,傳遞向那暗影腳下松軟泥土中一個極其隱蔽的、同樣閃爍著微弱不穩定灰光的地脈節點!
那節點,是這片區域地氣流轉的一個微小“淤塞”,如同人體經絡上的一個微末穴位。正常情況下毫無威脅,但若被一股精準的、哪怕極其微弱的外力瞬間觸發……
他不動,暗影亦不動。冰冷的殺意在沉默中對峙,如同兩頭在黑暗中互相鎖定的猛獸。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寂靜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張老野!”
王扒皮那破鑼嗓子般的怒吼,如同驚雷般炸響,打破了這凝固的殺局!
“死哪去了!天都快黑了!給老子滾過來!把今天挖的‘腐骨花’根搬到藥廬去!少一根,老子扒了你的皮!”聲音由遠及近,伴隨著沉重的腳步聲。
木屋方向,王扒皮罵罵咧咧的身影出現在小徑上。
就在王扒皮聲音響起的剎那,張老野身后那團濃稠如墨的暗影,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倒影,瞬間扭曲、淡化,無聲無息地融入了古槐更深沉的陰影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那股鎖定張老野后頸的冰冷殺意,也隨之潮水般退去,仿佛從未出現過。
危機解除。
張老野繃緊的脊背肌肉緩緩松弛下來,額角一滴冷汗無聲滑落,沒入衣領。他緩緩直起身,轉過頭,臉上已恢復了那副人畜無害的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惶恐”和“疲憊”。
“來了,王管事。”他應了一聲,聲音帶著點沙啞的“順從”,朝著罵罵咧咧走來的王扒皮走去。目光卻似不經意地掃過那株古槐樹下,陰影濃重處,一小片被無形力量壓得格外平整的草葉。
走了?還是……潛伏得更深了?
他掂了掂手中那枚始終溫潤的玉佩,感受著識海中尚未完全平息的冰涼余韻。
百草園的“靜思己過”,看來注定無法平靜了。這“破綻”收集之路,似乎比他預想的,要兇險得多。
而在百草園外圍,更高處一片被云霧繚繞的山崖上。兩道身影靜靜佇立,如同融入山石的雕塑。其中一人,赫然是外門長老孫秉德!他古井無波的目光,正穿透云霧,遙遙落在百草園中那個扛起藥簍、走向王扒皮的瘦削背影上。
他身旁,一個全身籠罩在灰色斗篷中、連面容都隱藏在兜帽陰影下的身影,低聲道:“目標已初步接觸‘影傀’。反應……很奇特。未露怯,未反擊,似乎……看穿了影傀的‘噬心節點’?”
孫秉德撫著長須,眼中精光一閃,沉默片刻,緩緩道:“繼續觀察。百草園……是個好地方。是龍是蟲,是福是禍,讓他自己趟出來。那枚玉佩……查得如何了?”
灰斗篷身影微微搖頭:“年代久遠,氣息晦澀。宗卷記載,百年前外門雜役張大山歿于宗門任務,遺物中確有一枚祖傳玉佩,由其后人繼承。張大山……身世清白,修為低微,無特殊記載。”
“身世清白?修為低微?”孫秉德嘴角勾起一絲意味深長的弧度,“呵,這潭水,怕是深得很吶。盯緊他,也盯緊……那些聞到腥味的‘魚’。”
兩人的身影,在漸濃的暮色中,悄然隱去。只余下山風,嗚咽著穿過崖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