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捕頭的話音剛落,阿德的大伯曾昌忠從屋子里躥了出來,吼道:“陳家大爺還講不講理了,自己帶人到我們曾家地盤來撒野,打了人還不賠禮道歉,反而倒打一耙,還要叫衙門派兵拐子來抓人,這世道豈不是‘指鹿為馬’,黑白顛倒了嗎?”
“老頭兒,你挺理直氣壯的嘛!”林捕頭盯著他說,“是不是你踹了陳家大爺一腳,讓他的腎部受損,連床上功夫都給廢了。”
“是我,又怎么樣?我老漢一人做事一人當,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我還沒有給他來一招鷹爪鐵布衫的真功夫,他就這么耍賴,想要敲詐勒索錢財不成?”
“人家要的錢數,你賠得起嗎?”林捕頭說。
“我老頭子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大伯憤憤不平地把雙手伸出來,“你們把我綁走吧!我也好替家里省點糧食,到衙門里頭去轉悠一圈,看看那縣太爺到底是不是昏庸無能的鳥官。”
大伯回想起自己從背后突然襲擊,一腳把那陳家大爺踹了個狗吃屎,撲倒在地,心里就暗暗地覺得好笑,接著他兒子阿發——曾仁發又沖過來轟一腳,踩在陳家大爺的大腿根兒上,“咔嚓”一聲響。
當時眾人齊刷刷地看向阿發,這大熊一般的體格確實能把人的腿踩斷。
阿發惶恐地低下頭,兩手不知該往哪兒擱,像個闖了大禍的孩子。
阿德緊緊地抓住他的手,大聲道:“我看得清清楚楚,我們可根本沒碰到陳家大爺。”
“胡說,陳家大爺的腳都被踩斷了,還不站出來認罪伏法?”林捕頭身邊的捕快老黑跟著幫腔道。
“當時陳家大爺被我一腳踹出兩丈遠,怎么會有人踩到他?”大伯甘愿自己當替罪羊,代兒子阿發背鍋。
“你胡說八道,分明就是你兒子踩的陳家大爺。”老黑扇動捕快們聒噪起來,“而且不是輕輕踩的,是用力蹬,使勁跺的!”
“肅靜!停一停!”林捕頭趕緊遏制,轉身又問阿德的大伯,“老頭子,你老當益壯啊,你為什么踹陳家大爺?”
“他們七八個人圍著我侄兒阿福往死里揍,太蠻不講理了!你自己的女兒不管教好,已經跟我侄兒有一腿了,還懷上我曾家骨肉了,干嘛還非得拆散人家呢?”大伯越說越氣憤,“我以為要把他打死了呢,所以才狠心教訓一下那糟老頭。”
“你們為什么要揍曾家那叫‘旺仔’的小子呀?”林捕頭又問跟過來的陳家“五大行星”——陳金五兄弟。
“這個嘛,”陳家人面面相覷,最后還是老大陳金開了口,“是我老爹發話讓揍的,說這混小子不懂規矩,不知禮數,欠揍來著。”
眾人望向躺在擔架上由孫子們抬過來的陳家大爺。他卻別過頭去,只哼哼不說話。
“昨晚我問了阿發,他說沒有踢陳家大爺,他沒那個膽量,就算借他十個膽,他也不敢。”大伯嘆了口氣。
“肯定是那小子干了傷天害理的事,有種的就別做縮頭烏龜,趕快站出來。”林捕頭又吼起來,“不然,全部帶到縣衙去,升堂再審的話,起碼每人挨上二十大板!”
阿發嘔不得氣,從青磚瓦房的后門鉆了出來:“踢他踩他陳家老家伙的就是大爺我!”
“真該死,不是讓你躲起來的嗎?你逞什么英雄好漢嘛!”大伯著急地伸長脖子朝兒子罵道,“沒出息的二貨,死腦筋,不轉彎。”
“爹——你都這么大把年紀了,兒子不能再這樣,什么都自己扛!”阿發主動地走到捕快的隊伍前頭,“冤有頭,債有主,你們要抓就抓我吧!放過曾家其他所有人。”
“啪,啪——”林捕頭鼓起了掌,“好哇!這多有人情味兒呀!”
隨后,他揮了一下手,怒目圓睜,聲色俱厲:“帶走!”
捕快們趕緊手忙腳亂地拿起麻繩,把阿發五花大綁。
這時,陳家大爺反而裝作心善的人,說道:“冤家宜解不宜結,得饒人處且饒人。只要他曾家人‘井水不犯河水’,從此不再去騷擾我那閨女,也可以不必追究這年輕人的責任。”
“哎,你搞啥子名堂嘛?”林捕頭無奈地嘆氣道,“嗨——口口聲聲叫來抓人整人索賠的是你,現在又立馬變成菩薩心腸了,你叫老子如何斷案嘛?兄弟們這么大熱天跑出來,汗流浹背的也挺辛苦,你又不是縣太爺,哪有你說放人就放人的道理?”
“也好,那就干脆一點。”大伯聽出了他們一唱一和的弦外之音,“你開個價,要好多錢才能翻篇,放我侄兒阿發一碼?”
“一百兩銀子。”陳家大爺毫不猶豫地豎起了一根左手手指,“本來一條腿遠不止這個價,只是報再多的數目,他曾家也掏不出來。”
“是這個理兒!”林捕頭冷眼看向阿德的大伯。
“沒得!”只聽大伯斬釘截鐵道,“我全家十兩紋銀都拿不出。”
“你們這是要敲骨吸血呀!”阿發不安地扭動著身子,生怕老爹答應了他們提出的要求,“最多只能給一兩銀子。”
這年月,銀子金貴得很,他全家不吃不喝,一年到頭都掙不到二十兩白銀。
“閉嘴!”老黑吼道,“你當大伙兒都是叫花子呀!”
“嘿嘿,一兩銀子還不夠兄弟們塞牙縫呢?”一個瘦高個兒的捕快說道。
“那你最多能出多少?”林捕頭瞪著眼問道。
大伯舉起兩根手指。
“二十兩?”
大伯搖了搖頭。
“二兩。”
大伯點了點頭。他心里想著,讓陳家大爺拿一兩銀子當作醫藥費,讓差役們拿一兩銀子去下酒館。
陳家大爺勃然大怒,朝林捕頭抱拳道:“不勞軍爺操心了,我們去縣里遞狀子,讓父母官來明斷!”
阿發在一邊反復喃喃道:“都怨我,都怪我,太沖動了。”
阿德一直用眼睛的余光偷偷地瞥著陳家大爺的那條傷腿,他覺得就大門蹬踢一下,踩上一腳,也不至于就斷掉廢掉了,于是說道:“有沒有郎中診斷過?最好是法醫的證明才算,不然,豈不是訛詐錢財?你當我們全都是傻子嗎?”
“別廢話,陳家大爺被打傷,連走路都走不動了,這就是最好的證明。”林捕頭嚴肅地說。
沉寂了一會兒,陳家大爺改口道:“我看曾家著實寒磣,一大家子有時窮得揭不開鍋,我們也得有同情心嘛。若是實在掏不出銀子,本家就不要銀子了。”
“那要啥?”大伯沒那么幼稚,猜到對方不會輕易放過自己。
“你家挨著陳家的七畝高粱地,就轉給陳家,提供釀酒的原材料吧!”林捕頭逼視著曾家人說。
原來他們早就商量好了,下套來巧取豪奪曾家的地盤。阿德不由得想起“一寸河山一寸血”那一句話。
“那怎么行?”大伯一聽就急眼了,那是我爺爺那一代人加上我老爹那一代人一鋤一鋤地開掘出來的仙姑山村最好的高粱田。
“那也值不了幾個錢?不用心疼的。”林捕頭說,“這事就這么定了。明天帶好地契去縣衙里過戶,再放人。”
“不能這樣,怎么能就定了呢?”大伯口干舌燥起來。
“那就讓你兒子去坐牢啊,你臉上多沒面子呀!”林捕頭沒好氣道。
“坐牢就坐牢,我死也不能答應。”阿發大聲說道。
“你還犟,是一頭倔驢呀!”林捕頭做了個手勢,老黑從衣兜里取出一條布巾,堵住了他的嘴巴。
“你們怎么能這樣?人家就連說話的權利都沒有了嗎?我抗議!”阿德憤慨地沖到林捕頭面前,然后偷偷地轉向陳家大爺,從懷里掏出像一條軟塑料水管樣的東西,在他的擔架下趁人不注意放下就走。
“哼,我說吧,別把我的好心都當成驢肝肺!”林捕頭說,“你們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不然,連你一起抓!”
阿德被嚇得后退了一步,悻悻不樂地走回來。
林捕頭像是被撩起了火氣,指著大伯的鼻子,惡狠狠地吼道:“老子今天就偏偏不信邪,治不了別人,還治不了你們這幫大膽的刁民!”
頓時,大家都被他鎮住了。曾家沒有在朝堂當官的撐腰、袒護,縣衙里頭當差的大小頭目確實能把他曾家拿捏得死死的,就像搟面師傅對手下的面團那樣想搓圓揉扁都行。
看到曾家人被逼到了墻角,陳家人一個個幸災樂禍,就連陳家大爺都忘乎所以了。
“哼哼——”他嘚瑟起來,伸長了脖子,看起了熱鬧。
忽然,他只覺脖子一涼,下意識伸手一摸,便抓住了一條柔軟的活物。
陳家大爺還沒反應過來,便覺手腕一痛,忙坐立起來,低頭一看,只見一條通體翠綠的小蛇一口咬在了自己的腕子上,他頓時嚇得一蹦三尺高,邊走邊驚恐萬狀地大叫道:“蛇,是竹葉青,腦子被竹葉青咬了,老子要死嘍!”
旁邊的陳家弟子全都嚇壞了,沒一個敢上前幫忙的,還都紛紛往后退。
阿德一把抓住那條青蛇,笑道:“放心,不是竹葉青,是無毒的菜花蛇,我和兄弟專門抓來給你老人家治腿的。”
“哇,這法子神了,一下就治好了。”大伯跟在后頭拍掌贊嘆道,“還是阿德最聰明,鬼點子點。”
原來是虛驚一場。曾家眾人這才都松了一口氣,一塊懸在心頭的石頭落了地,然后就只剩下尷尬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陳家大爺身上,只見他兩腿著地站在那里,哪有一點兒大腿骨折的跡象啊!
陳家大爺的臉更紅了,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手足無措之際,他居然來了個金雞獨立。
“行了,別裝了,別演戲了!”林捕頭調轉矛頭朝他怒喝道,“你居然把我們給耍了,把青縣縣太爺陳大人的臉都讓你給丟盡了!”
“兄弟們,撤——”老黑發了令,扔下阿發,帶著捕快們一起走了。陳家人也都怏怏不樂地走了。
陳家大爺朝著林捕頭的背影喊道:“林捕頭,我欠兄弟們一頓酒錢,來日再去還上。”
大家把阿德抬起來,往空中輕拋,開心地笑著,歡呼道:“曾家要出人才嘍!不再受欺負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