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周嬤嬤緊張地盯著那陶罐——罐底終于出現了一層濕潤的、雪白潔凈的結晶體!全新的鹽!顆粒均勻細密,色澤白亮,幾乎沒有任何雜質!用指頭捻了一點放入口中,純凈的咸味瞬間化開,沒有一絲澀口和異味!
損耗極其巨大。投入的大半斤粗鹽末,僅得到了不足一小碗的白鹽。但這精純的白鹽所帶來的震撼是顛覆性的!周嬤嬤看著那碗雪白的結晶,再看看罐底沉淀的、幾乎全是沙石的“殘渣”,嘴巴久久無法合攏。原來……鹽,真的可以“洗”出來!
“自己吃…省下臟鹽…”晚意輕聲說,黑曜石般的眼睛里閃爍著精明的光,“這些‘渣渣’……攢起來!”她指著那些被淘汰的沙礫混合物。“或許……藥鋪收?皮匠也收?”皮匠鞣制皮革需要大量鹽,雜質多些也無妨,重要的是價格便宜!這些本該扔掉的“渣滓”,此刻成了她目光中的潛在商品!一個完全由她主導的、隱秘的、小小的“加工產業”雛形,在這初春的寒夜里,無聲無息地在聽竹苑的角落誕生!《易經》“巽卦”之風,成功將知識滲透進了最初的原始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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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鹽帶來的短暫欣喜很快被現實沖淡。加工鹽損耗巨大,耗時耗柴,效率低下。賺錢的念頭像春天的藤蔓,在她心中瘋狂滋長,纏繞住她的每一寸思維。她需要更穩定、更高效的生財之道!更需要一個年輕、體力充沛、能夠執行她想法的人!周嬤嬤的身體像一盞快熬干的燈油,走路喘咳,肩不能挑,背不能扛,許多想法已力不從心。
“坤卦”的基石需要加固,“需卦”的生機需要承載。
機會,在一個冷得骨頭縫都發痛的清晨,裹挾著寒風降臨。周嬤嬤被廚房管事叫去“幫忙”(實則是被支使做額外的粗活),回來時帶了一個意外的、帶著幾分幸災樂禍(因是宋氏院里出的事)和憐憫的復雜消息:
“聽說是后街巷尾老馮家,就是伺候夫人表親二老爺的那個粗使婆子!昨個半夜里,灶上火星子沒滅干凈,引著了柴草垛子!好家伙,燒了半條巷子,馮家那破屋子全燒沒了,人倒跑出來了,可半輩子家當都燒成了灰……”周嬤嬤唏噓著,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水才順下氣,“那婆子上門哭得昏天黑地,求著夫人收留她那沒了去處、剛及笄的閨女虎妞幾天…您猜夫人怎么說?”
晚意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
“夫人嫌那丫頭‘吃得多’、‘一臉蠢相看著就不機靈’、‘力氣大得像個牲口沒點姑娘家的溫順樣子’,直接當著人家娘的面說‘林家不是養閑人的破廟’!還讓婆子趕緊領人走,別再跟前礙眼!嘖嘖,那可憐的丫頭……”
晚意的眼睛猛地亮了!機會!一個被所有人摒棄的、身強力壯、急需庇護的生命!這不正是“需卦”之中,于九幽云層之下等待她降下的雨露么?她要這個“雨點”!
她立刻要求周嬤嬤再去打聽確認。消息無誤:那叫虎妞的丫頭此刻正被堵在夫人外院的后角門外,她母親正跪在地上磕頭苦苦哀求幾個管事的婆子通融,哭聲壓抑又絕望。
必須立刻出手!時機稍縱即逝!但如何讓父親開口?
她仔細觀察著父親林致遠的情緒。終于,在一次他從縣衙回來,步履雖沉重,但眉頭卻舒展了些(似乎剛剛處理了一個鄉紳鬧事的麻煩,結果尚可)。正是他心情相對松弛、沒那么煩躁的時候!
晚意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奔赴戰場。她悄悄走到書房所在的回廊下,不敢進去,更不敢大聲喧嘩,像個真正的、被遺忘的、膽怯的女兒一樣,蜷縮在陰影里最不顯眼的角落等待。
不知等了多久,那沉重的書房門終于“吱呀”一聲開了。林致遠一身官袍未換,滿臉倦色地踱了出來,大約是透透氣。
晚意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機會!成敗在此一舉!她鼓起全身的勇氣,仿佛用盡了十二萬分的力氣,才像只受驚的小老鼠般從陰影里挪了出來,垂著小腦袋,頭發枯黃,身上那件單薄的舊棉襖顯得空空蕩蕩。她不敢看父親的臉,只用細弱蚊蠅、顫抖得幾乎要散掉的聲音,對著冰冷的青石板囁嚅:
“爹…爹爹安好……”她停頓了一下,似乎緊張得忘了詞,小身體都在打晃,“院…院子好大,風吹得……全是灰……周嬤嬤……周嬤嬤年紀大了,掃不干凈……每天都累得直咳……”她努力讓句子顯得連貫,點出核心問題——缺乏勞力。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切入正題,“聽說…聽周嬤嬤說,夫人那兒……有個姐姐…沒地方去了……可、可憐……”她用盡全力抬了一下眼,那雙黑亮的眼睛里蓄滿了水汽,盛著恐懼、祈求,還有一絲屬于孩童的天真無措,恰到好處地露出一截凍得通紅、帶著裂口的小手。
林致遠腳步一頓,居高臨下地看著這“行九”的女兒。她的突然出現讓他有些意外和被打擾的不悅。那句關于“風灰塵土、周嬤嬤勞累”的話飄進他耳中,他下意識地皺眉——這些瑣碎的、屬于后宅的污穢小事,如同惱人的蚊蠅嗡嗡作響,打擾他此刻難得的一點平靜。他本欲呵斥讓她走開,但目光掃過她身上那件明顯不合時節的舊衣,瞥見她凍得通紅如蘿卜的手指和臉上怯懦驚恐的神情,一股混雜著煩躁、莫名愧疚和一絲遲來的父性(或許是松子糖帶來的潛意識印象)的情緒猛然攫住了他。這孩子……
“知道了。”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極其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如同驅趕一只礙眼的飛蟲,語氣里沒有任何溫度,“讓她留下吧!這點子破事也來煩!”說罷,看也不再看晚意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會被這卑微的存在灼傷,腳步生風地轉身離去,袍袖帶起一陣冰冷的寒風。
成了!!!晚意的心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躍出喉嚨!強壓住幾乎要噴薄而出的狂喜,她仍保持著卑微的姿態,對著父親遠去的背影,用蚊子般的聲音說了句:“謝謝爹爹。”直到那沉重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回廊盡頭,她才長長地、無聲地呼出一口憋了許久的冷氣。后背冰涼的衣裳下,已然沁出一層熱汗!一次精妙的心理博弈,“巽卦”之風悄無聲息地繞過父親的防備和宋氏的阻礙,成功地將一顆強壯的“種子”引入了自己貧瘠的土地!成本?僅僅是幾句看似天真的求告,近乎于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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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清晨,聽竹苑破敗的門檻旁,局促不安地立著一個高大的身影。
虎妞,人如其名,宛如一頭初生的小牛犢。粗粗估摸,至少十五六歲的年紀,卻比同齡的丫環粗壯了一大圈!個子比瘦小的晚意足足高出兩個頭還要多,肩膀寬厚,骨架粗大,將那件不合身、沾染了些許煙灰污漬的粗布藍襖撐得緊繃繃的。皮膚是常年風吹日曬的、不太均勻的醬紫色,臉頰上還有兩團被凍得皸裂、顯眼的“高原紅”。一雙手尤其引人注目,指節粗大如同小山包,掌心布滿厚實的老繭和黃褐色的裂紋,粗糙得像老樹的皮,訴說著她曾經的勞作生涯。她的頭發用一根粗劣的紅頭繩簡單地綁在腦后,不少碎發毛躁地翹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