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二十四年的臨安城,朱雀門的晨霧還沒散盡,御街兩側已像被按了播放鍵的短視頻,瞬間鋪滿了活色生香的市井。賣蒸餃的阿婆掀開竹蒸籠,白霧裹著豬油香漫過青石板,給鱗次櫛比的茶坊酒肆都鍍了層柔光——這蒸汽可比后世美容院的熱噴講究,混著巷尾藥鋪飄來的當歸氣,正是臨安特有的“晨間SPA”。
搖銅鈴的郎中剛把“川芎三錢”喊成rap節奏,就被一陣更響的動靜蓋了過去。十二名錦衣校尉抬著鎏金儀仗開路,鈴鐺聲脆得像碎冰碰壁,緊接著是二十四個鼓手齊敲“狀元鼓”,咚鏘聲震得茶樓上的青瓷碗都在顫。人群里有人喊“張公子來啦”,瞬間把早市的熱鬧推上高潮,比后世直播間突然空降頂流還瘋狂。
張孝祥騎的玉花驄是御賜的名馬,馬鞍鑲著七顆鴿血紅寶石,陽光底下一晃,連街邊胭脂鋪的老板娘都看直了眼。他身上的緋色官袍用的是“隔織”工藝,絲線里摻了孔雀羽,走動時衣料上的暗紋忽明忽暗,活像流動的星河。腰間玉帶十三銙更不是凡物,每塊玉銙都刻著不同的瑞獸,據說是西域于闐國進貢的羊脂玉,值價夠抵十戶中等人家的家產。
“張大人,過了這朱雀橋,就得換乘金鞍轎了。”禮部侍郎捧著鎏金令牌小跑過來,令牌上“禮”字是用金絲嵌的,反光晃得人睜不開眼,倒比后世網紅的自拍補光燈還霸道。張孝祥正摸著官袍上的補子——那只錦雞用的是“盤金繡”,針腳密得能數出八百下——忽然被一陣琵琶聲勾走了神。
這琵琶曲怪得很,明明是《潯陽夜月》的調子,卻被彈出了幾分市井的潑辣,像是把文人的雅樂摻了勾欄瓦舍的熱辣。他正琢磨著是誰有這本事改曲子,就見橋邊圍了圈人,三層外三層的,比相國寺的廟會還擠。
“打不得!這是犯法的!”人群里有人喊,聲音尖得像捏著嗓子唱雜劇的旦角。張孝祥一夾馬腹,玉花驄順著人群讓開的道兒走過去,才看清三個衙役正對著個穿素色襦裙的女子動手。那女子懷里的琵琶已經被摔在地上,琴頭雕刻的“潯陽舊物”四個字沾了泥,斷弦像條死蛇似的蜷著。
“住手!”他翻身下馬時動作太急,官袍下擺掃過街邊的紫丁香,花瓣簌簌落了滿地,倒比戲文里的才子還多幾分韻致。衙役們見是新科狀元,嚇得手都僵了,其中一個領頭的結結巴巴道:“大人,這、這女子在御街賣唱,違了《市易法》……”
“哦?哪一條?”張孝祥撿起琵琶,指腹摸著琴身上的冰裂紋——這是百年老木才有的紋路,琴尾還刻著個模糊的“白”字,倒讓他想起樂天居士被貶江州時的典故。他忽然笑了,聲音清朗得像敲玉磬:“我倒記得《戶婚律》里寫著‘凡百姓營生,非違禁者勿禁’。賣唱換錢,犯了哪門子法?”
這話一出,人群里頓時炸開了鍋。茶樓上有個穿綠袍的官員拍著桌子喊“說得好”,細看竟是大理寺的評事。張孝祥沒理會這些,轉頭看那女子:“你且說說,他們為何打你?”
女子抬起頭,露出張素凈的臉,只是此刻哭得梨花帶雨,連鬢邊的素銀簪子都歪了?!芭姨K氏,原是東京人氏……”她一開口帶著汴梁口音,尾音微微上翹,像極了勾欄里唱“諸宮調”的名角,“靖康那年隨父南渡,如今父親病歿,連塊葬身的地都沒有……”
這話讓圍觀的人都靜了靜。南渡的百姓誰沒點傷心事?有人想起了十年前從汴京逃難來的日子,有人摸了摸袖袋里僅有的幾枚銅錢,連剛才還看熱鬧的孩童都收了笑。張孝祥心里一動,從懷里摸出個錦囊,倒出五兩雪花銀——這是昨日皇帝御賜的,銀錠上還打著“官鑄”的印記。
“這點錢你先拿著,去城西義莊選塊地?!彼纸庀卵g的玉佩,那玉是暖白色的羊脂玉,雕著朵盛放的牡丹,“這是我張家信物,憑它去錢塘縣衙,他們會幫你料理后事。”
蘇氏捧著銀子和玉佩,突然跪倒在地磕了三個響頭,額頭都磕紅了:“小女子無以為報,唯有來世做牛做馬……”話沒說完就被張孝祥扶起,他剛想說“不必如此”,就聽見一陣折扇輕搖的聲音。
“喲,張狀元這是剛演完《趙貞女》,又要唱《王魁負桂英》了?”說話的人穿著件月白色錦袍,袍角繡著暗金色的祥云紋,腰間玉帶比張孝祥的還多出兩銙。正是當朝宰相秦檜的兒子,秦熺。
他身后跟著四個家丁,個個穿著錦緞褂子,腰間佩著短刀,眼神橫得像要吃人。秦熺走到張孝祥面前,扇子“啪”地合上,指著蘇氏道:“這女子在相府門前賣唱,驚擾了相爺靜養,按律當杖責二十。張大人剛中狀元就替罪民出頭,是覺得朝廷律法管不著你?”
張孝祥眉頭微蹙。他在殿試時就因力主“還我河山”觸怒了秦檜,此刻見秦熺故意刁難,心里更明白了幾分。但他臉上沒露半分怒色,反而笑道:“秦公子怕是記錯了?!端涡探y》卷十八載‘凡民間細過,非干國體者,勿苛責’。蘇氏賣唱求生,何罪之有?”
他頓了頓,聲音提高了幾分,確保周圍人都能聽見:“況且圣人云‘君子成人之美’,秦公子出身名門,更該知曉體恤百姓。若是相府連這點聲響都容不得,那未免也太……”
“你放肆!”秦熺被噎得說不出話,臉色漲得通紅。他沒想到這新科狀元不僅文章寫得好,嘴皮子也這么利落,當著這么多百姓的面,他竟落了下風。
人群里有人偷笑,茶樓上傳來幾聲咳嗽——那是御史臺的老御史在看熱鬧。秦熺知道再鬧下去討不到好,狠狠瞪了蘇氏一眼,又對張孝祥道:“張大人好自為之?!闭f罷帶著家丁拂袖而去,靴底的珍珠在青石板上劃出細碎的聲響,倒像氣急敗壞的鼓點。
這場風波平息后,巡游的隊伍重新啟程。張孝祥翻身上馬時,發現玉花驄的鬃毛上沾了片紫丁香,他隨手拂去,卻見那花瓣飄落在蘇氏腳邊。陽光穿過茶坊的幌子,在地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斑,倒像幅流動的畫。
隊伍走到州橋時,街景又換了副模樣。橋西是專賣香料的“胡商巷”,波斯人經營的香料鋪里飄出安息香的味道,和后世的名牌香水一樣馥郁;橋東卻是另一番景象,幾個衣衫襤褸的孩童圍著賣糖畫的老漢,眼睛瞪得溜圓,手里攥著皺巴巴的銅錢。
張孝祥忽然想起昨日在瓊林宴上,皇帝賜的御酒是“流香酒”,用的是西域的葡萄釀的;而此刻鼻尖縈繞的,卻是巷尾包子鋪飄來的韭菜餡香氣。這臨安城,果然是一半風雅一半煙火。
“大人,前面就是太廟街了,按禮制該下轎步行?!倍Y部官員的提醒把他拉回現實。張孝祥點點頭,剛要下馬,就見街邊酒肆的二樓有人朝他招手,是幾個同科的進士。其中一個喊:“安國兄,晚上去瓦舍看《目連救母》不?新排的本子,聽說加了傀儡戲!”
張孝祥笑著擺手,心里卻在想,今日這出“狀元救民”,怕是明天就要被編進雜劇里,在勾欄瓦舍間傳唱了。他摸了摸腰間的玉帶,忽然覺得這官袍穿在身上,倒比戲服還沉幾分。
暮色漸濃時,巡游隊伍終于抵達皇宮。宮門前的石獅子在燈籠光下顯得格外威嚴,紅墻琉璃瓦在暮色中泛著沉靜的光。張孝祥望著那扇緊閉的朱漆大門,忽然明白,這臨安城的熱鬧與繁華背后,藏著多少像蘇氏這樣的辛酸。而他這個新科狀元,要走的路,恐怕比御街還要長。
當他踏著滿地落花走進宮門時,身后的市井依舊喧囂。賣唱的、說書的、趕路的、歡笑的,交織成一幅活生生的《清明上河圖》。張孝祥深吸一口氣,覺得這空氣中不僅有花香酒香,還有著一個王朝的脈搏,正有力地跳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