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縣衙的晨霧裹著水汽,在青磚灰瓦間漫漶。寅時三刻的梆子聲剛歇,鞫司房的窗紙已被初升日頭染成蜜色。張孝祥將烏紗帽擱在案頭,帽上硬翅的細影落在卷宗上,空氣中飄著陳年宣紙的草木氣與些許霉變的酸腐味。
他抽出漕運糾紛卷宗,封皮“臨江漕務”四字筆鋒峭勁,供詞末尾書吏“李墨”的簽名卻讓他皺眉:字跡歪歪扭扭,橫畫像被風吹彎的蘆葦,豎鉤處凝著墨渣,指尖劃過紙面粗糙硌手,像幼時同窗往硯臺摻沙糊弄先生的伎倆。
這位李墨是三日前到任的臨時工,據說來自臨安府衙。張孝祥記得交接時只瞥過他一眼——瘦高個,穿半舊青布襕衫。那日他正忙著處理運河碼頭“福順號”擱淺案,這艘載著三十石官糧的漕船底被撞出窟窿,糧米漂了半里地,百姓哄搶險些鬧出民變,實在無暇細顧。
“李墨何在?”張孝祥揚聲喚道,聲音撞在棉紙隔扇上蕩出回音。
走廊傳來慌亂的腳步聲,李墨很快卡在門框里。他穿件粗麻工裝,領口歪斜,絳帶松垮打了死結,在講究儀表的縣衙里顯得格格不入。尋常書吏至少穿漿洗挺括的圓領襕衫,腰間懸佩飾,哪有這般潦草?
“卑職在。”李墨小跑進來,額頭沁汗順著蠟黃臉頰淌下。他慌忙跪下磕頭,動作笨拙,膝蓋撞在青磚上發出悶響。這幾日臨江降溫,晨間穿夾襖都嫌涼,他卻像剛從蒸籠鉆出,后背衣衫洇出大片深色,連袖子都濕了半截。
張孝祥打量他:二十出頭,臉窄如柳葉,下巴尖削,眼睛格外亮卻總瞟向別處,像受驚的兔子。最顯眼的是他的手——指關節粗大,虎口結著厚繭,指甲縫嵌著黑褐色細沙,指腹磨得發亮。張孝祥暗自嘀咕:尋常書吏該是握筆的薄繭,哪會有搬扛重物的痕跡?
“這份漕運供詞,是你謄寫的?”張孝祥將卷宗推到案前,紙頁翻動帶起細微塵土。案上青銅筆洗盛著殘墨,旁邊幾支狼毫是本地“文心齋”招牌貨,筆桿燙金,一看便知不菲。
李墨目光掃過筆洗,喉結動了動:“回大人,是卑職寫的。”聲音沙啞如砂紙磨過,尾音帶著生硬腔調,不似臨江人慣有的吳儂軟語。
張孝祥舉起卷宗對窗欞,晨光將墨痕里的顆粒照得分明——那是混在墨里的細沙,大小不一,閃著土黃色。他想起去年在臨安府衙,北方信使的字總帶灰調,原是北方松煙墨磨時不篩濾易留沙粒。可臨江用桐煙墨,細膩如脂,哪會有這般情形?
“你的墨從何處來?”張孝祥指案角粗陶硯臺,邊緣沾著干涸的灰墨,“倒不像本地‘墨香居’的貨色。”
李墨身子猛地一顫:“是卑職自家用慣的,想著不動用水衙公墨,能省些開支。”他低下頭,手指緊緊攥著衣角,粗麻布料擰出深痕。
這話讓張孝祥失笑。水衙公墨按人頭每月三錢,足夠日常使用,哪有節省的道理?臨江“墨香居”上等桐煙墨不過二十文一兩,比北方松煙墨劃算得多。他拿起案上銀簪,刮了點硯臺干墨,指尖捻過——觸感粗糙,帶土腥味,分明是摻沙的劣等品。
“你這墨里,加了不少‘料’。”張孝祥語氣平淡,拿狼毫蘸殘墨在廢紙上畫橫線,筆尖劃過留一串斷續墨點,末尾墜著沙粒滾落在桌面。
李墨臉唰地白了,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他目光在地上亂瞟,落在張孝祥腳上的皂靴——那是“履安坊”手藝,靴底納細密麻繩,鞋幫繡云紋,是臨江官員常穿的樣式。而他自己的布鞋是粗布做的,鞋底磨薄,鞋頭開了口,露出草編鞋墊。
張孝祥忽然轉話鋒:“聽你口音,不像本地人?”
李墨肩膀猛地一僵:“卑職祖籍山東,自小在臨江長大,口音雜了些。”他努力擠笑,臉頰肌肉卻繃得緊。
“哦?山東人?”張孝祥拿起卷宗,指上面的“舷”字,“山東人寫這個字,總愛在‘舟’字旁加個點,像給船板釘釘子。可你這寫法,‘舟’字干干凈凈,倒像河北那邊的習慣。”他目光如炬,“聽說秦相府里的幕僚,河北籍的可不少。”
這話如驚雷劈下,李墨臉色慘白,“噗通”跪在地上:“大人饒命!卑職只是奉命行事,實在不敢隱瞞!”他聲音突然變調,生硬腔調徹底暴露,帶著濃濃的燕趙口音,哪有半分吳儂軟語?
張孝祥并不意外。自上月彈劾秦檜黨羽、臨江通判王德昌貪墨漕糧后,便知對方不會善罷甘休。派暗探監視本在情理中,只是沒想到派來的人這般不專業——摻沙的墨汁、口音、手掌,處處是破綻。
他看著地上瑟瑟發抖的李墨,想起去年醫館所見:北方貨郎得瘧疾,臉色就像此刻的李墨般蠟黃。老大夫說北方人初到南方多水土不服,李墨這模樣,倒像病了幾日。
“起來吧。”張孝祥聲音緩和,倒杯熱茶推過去,“先喝口茶暖暖。臨江‘云霧茶’性溫,治水土不服管用。”
李墨愣著接過茶杯,手還在抖,茶水濺在杯沿,燙得他縮回手。這慌張模樣,讓張孝祥想起昨日戲園看的《空城計》,扮演司馬懿的戲子也是這般疑神疑鬼。
“你在水衙當差,規矩該懂。”張孝祥拿新筆蘸公墨,在紙上寫“漕運”二字,墨色烏黑,筆畫流暢,“臨江靠水吃水,漕運是命脈,一字之差謬以千里。你字里都是沙礫,若誤了官糧數目,可不是兒戲。”
李墨捧杯的手緊了緊:“卑職知錯,下次定當仔細。”
“嗯。”張孝祥遞過新筆,“用這支,再取‘墨香居’的墨。不會磨墨可請教陳書吏,他磨的墨細膩得能當胭脂用。”他瞥向李墨的粗布工裝,“明日換件像樣的襕衫,庫房有去年公服,去領件合身的。”
李墨捧筆的手僵在半空,眼里滿是詫異。他忙不迭應著,拿起卷宗退出去,到門口差點被門檻絆倒。
腳步聲遠去,張孝祥斂了笑容。推開半扇窗,晨風吹進運河水汽,夾雜碼頭號子與茶館吆喝。縣衙老槐樹枝繁葉茂,新葉在風里輕晃,像無數雙窺視的眼睛。
“來人。”
衙役趙虎應聲而入,腰間樸刀撞甲胄叮當作響:“大人有何吩咐?”這本地人帶點嬰兒肥,看著憨厚卻心細如發。
“去查李墨的底細,”張孝祥轉身道,“他的路引、籍貫文書都取來。再去‘墨香居’問問,最近可有北方人買松煙墨。”
趙虎點頭:“卑職這就去辦。”
“等等。”張孝祥叫住他,“去庫房取些上好桐煙墨,送到鞫司房。”
趙虎退下,腳步聲消失在走廊。張孝祥拿起那本摻沙的供詞,指尖輕點“李墨”二字,幾粒墨渣簌簌落下,像藏不住的馬腳。
他想起昨日“聚賢樓”吃飯,鄰桌商人聊北方事,說秦檜近年在河北設不少“暗樁”,專查官員動向。當時只當酒話,如今看來倒是真的。臨江雖小,卻是漕運要地,他這個水衙主事,自然成了監視重點。
案上銅漏滴答,已過辰時。張孝祥拿新筆蘸細膩桐煙墨,寫下“臨江漕務”四字,墨色烏黑,筆鋒流暢,無一絲雜質。他知道李墨只是小角色,真正的后手還在后面。但他不慌,如幼時練字,縱使筆鋒偏了,手腕穩住,總能把字拉回正軌。
窗外日頭漸高,照得鞫司房亮堂堂的。遠處傳來市井喧囂,夾雜說書人吆喝,一派太平景象。可張孝祥明白,平靜水面下,往往藏著最深的漩渦。他放下筆,指尖輕敲案面,目光落在窗外老槐樹上——樹影婆娑,像極了那些藏在暗處的眼睛。
這場風波,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