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肉的甜腥味，和燒焦的什么皮肉的糊味，死死捂在我的口鼻。意識像陷在滾燙粘稠的沼澤深處，每一次掙扎，都扯動全身不知多少處的尖銳劇痛。喉嚨里全是鐵銹味，嗆得我陣陣干嘔。

眼皮重得像掛了鉛塊，黏黏的，似乎被什么凝固的東西糊住了。我用盡全身力氣，才撬開一絲縫隙。

血紅。

整個視線像被倒進了一大桶腥紅的油漆，晃動著，黏膩著，滲進每一寸模糊的焦點。那紅不是畫的，是真的——堆疊、交錯的肢體，殘破扭曲。有的斷了胳膊，有的少了半截身子，凝固的暗紅和新鮮的刺目紅混雜在一起，和泥土、雪水攪成令人作嘔的泥濘。

一陣刺骨的寒風吹過，把那股濃郁的、混合了血液、內臟和死亡的氣息狠狠灌進我的鼻腔和喉嚨深處，攪得胃里翻江倒海，卻連嘔吐的力氣都沒有，只有一陣更劇烈的嗆咳帶出點點血沫。冷，像是被剝光了丟在冰窖里，浸透了骨髓的寒顫讓我牙齒咯咯打戰。

這是哪？拍電影？特效也太他媽逼真了吧？我那不到十平米、彌漫著餛飩肉餡和小籠包蒸氣的小店后廚呢？

念頭只閃過一瞬，巨大的轟鳴聲由遠及近，越來越近，如同悶雷貼著地面滾滾碾來。不是雷！

大地在身下篩糠一樣顫抖。馬蹄聲！成千上萬只馬蹄踐踏著血泥凍結的大地，匯成一股滅頂的洪流。

視野盡頭，那被火燒焦的、灰蒙蒙的天際線上，無數黑點如同決堤的潮水，洶涌著、滾動著，帶著毀滅一切的狂暴氣勢，席卷而來！煙塵騰起如同一條黃色的巨龍，緊隨其后，將半邊天空都壓得低矮沉重。

黑潮前方，一面幾乎被煙塵遮蔽的巨大旗幟頑強而瘋狂地撕扯著前進的狂風！

一個巨大的“曹”字，猩紅刺眼，像一只獰笑的鬼眼，在翻騰的旗面上忽隱忽現。

曹操？！

這里是……長坂坡？！那堆疊成山的尸體，是劉備敗逃時被曹軍屠戮的軍民？！

心臟瞬間被一只冰手攥緊，捏得爆裂開冰冷的絕望。長坂坡……趙云……七進七出……這些遙遠而戲劇化的詞語突然擁有了實體。那些還在微微抽搐或徹底冰冷的軀體，就是我注定要加入其中的一員。下一秒，下一秒那席卷一切的馬蹄就會將我這微弱的存在徹底踏碎，碾進這堆混雜著血肉的泥濘里，無人知曉。

死……

不！我猛地睜大眼睛，瞳孔因為瀕死的恐懼而縮得如同針尖！我不想死！這絕望的念頭死死攫住我，如同溺水者撲向最后一根稻草，壓倒了所有混亂和不甘！管他是穿越還是做夢，活下來！活下來！

身體里不知從哪涌出一股孤注一擲的蠻力，或許是死亡的恐懼榨干了最后一點潛能。我猛地弓起背，像一只被剝皮燙傷卻垂死掙扎的蝦，將自己從兩具沉重的尸身擠壓的縫隙里狠狠向外一拔！

劇烈的、如同骨頭被撕裂的劇痛再次淹沒全身，幾乎讓我瞬間暈厥過去。但我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灌滿口腔，硬憑著這點痛楚帶來的清醒，手腳并用，連滾帶爬，幾乎是憑著本能，朝著旁邊一處坍塌了半邊的殘破矮墻根下撲去。

碎磚爛瓦刺破了手肘，撞得骨頭生疼。我把自己死死蜷縮在墻角坍塌形成的、不足半人高的凹陷里，粗糲冰冷的墻體死死抵住后背，碎石擠壓著皮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全身撕裂般的痛楚，帶著血腥氣的冷空氣猛灌進肺部，像千萬根冰針在刺扎。耳膜鼓脹得要炸開，四面八方只剩下那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沉重、越來越無可阻擋的馬蹄踐踏聲，和大地沉悶的呻吟！

近了……更近了！

死亡仿佛已經張開了腥臭的大口，冰冷的吐息噴在我的后頸。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中，就在這滅頂的轟鳴即將把我吞沒的前一刻——

一個聲音。

極其微弱，卻像一根無形的針，陡然刺穿了我被恐懼和喧囂灌滿的耳膜。

啵啾……

不，啵啾……

又短又細，帶著無法言說的委屈和本能的不安，斷斷續續，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這殺伐的風暴徹底碾碎、吞沒。

啵啾……

這不像人類的哭聲。我下意識地扭過頭，循著聲音的來源，艱難地把視線投向矮墻更深的陰影角落。

就在我蜷縮的角落不到三步遠的地方，緊貼著一堆散亂的土塊和斷椽。那聲音似乎就是從那里發出來的。

一陣劇烈的痙攣感猛地抓住我的胃。求生的本能和無法理解的好奇，在極度的恐懼中扭曲成一種怪異的沖動。出去？死！縮著？等死？但那個微小的聲音……它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顆石子，讓已然沉底的絕望水面漾起了一圈不該存在的漣漪。

我手腳并用，幾乎是爬過去的。冰冷濕透的褲子貼著皮膚，提醒著我在剛才的恐慌中未能控制的生理反應。臉頰在滴血的泥土里蹭過，又腥又咸又苦。

終于，我的手摸到了那堆冰冷的土塊和斷裂的木頭。顫抖著，艱難地撥開上面的浮土。一塊沾著泥的深色布帛露了出來。再撥開一點——

一個襁褓！

用粗麻布裹了幾層，布角被用力地掖緊了。在這殘酷血腥的修羅場中，它就像一個被精心安置的、不合時宜的包裹。

襁褓里，一個小小的嬰兒。

他（或許是“她”？）臉皺成一團，眼睛緊閉著，嘴唇蒼白干裂，發出極其微弱、貓兒似的抽噎聲。那聲音太過細小，在震天的馬蹄聲和呼嘯的風中幾乎聽不見，只能看到他小小的胸膛在布料下極其微弱地起伏著，每一次都像耗盡了他所有的氣力。他快沒聲音了。

我的目光死死釘在襁褓外裹著的那一小塊布料上。那布的顏色……深青近墨，卻異常厚實光滑，絕非尋常百姓所用。更刺眼的是布上一角，用銀線暗繡著一圈極為細密復雜的花紋。

那個花紋的輪廓，那個顏色……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大腦里塵封的混沌記憶碎片——三國演義……電視劇……劉備那件寶貝斗篷的內襯……

血瞬間沖上我的頭頂！

阿……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