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的七音樂坊,天光初透,坊內特有的松香氣息便與晨曦的微涼交織在一起,絲絲縷縷,沁人心脾。
這氣味如同樂坊無形的徽記,宣告著新一日音律的起始。庭院中,已有伶人咿咿呀呀吊著嗓子,清越之聲穿透薄霧,驚得檐下幾只麻雀撲棱棱飛遠。
琴室深處,卻上演著另一出晨間序曲。
“哆…唻…咪…嗦…啦…”
指尖與琴弦的觸感還帶著晨起的微涼和生澀,可這不成調的練習音階尚未持續多久,便被一陣極其怪異的“嗡嗡”聲取代了。
那聲音悶在喉嚨里,含混不清,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試圖模仿古箏撥弦的節奏感。
“哆…唻…咪…嗦…啦…嗡嗡嗡…”
樂坊學徒蘇小蜜,坊間諢號“菠蘿蜜”,此刻正盤腿坐在他的桐木箏前。
他腦袋一點一點,像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著,眼看就要叩上那光滑的琴額。那張圓潤的臉上,嬰兒肥尚未褪盡,此刻眼睛閉得死緊,嘴角卻可疑地微微上揚,仿佛在夢中正享用著某種極致的甜點。
那斷斷續續、試圖模仿琴音的“嗡嗡”聲,正是他無意識發出的夢囈。
陽光透過雕花木窗,吝嗇地投下幾道光束,其中一縷恰好落在他微微嘟起的嘴角,照亮了那一點可疑的、亮晶晶的口水痕跡。
琴室的門無聲地滑開一道縫隙。
一個頎長的身影立在門邊,如墨玉雕成的古箏撥片,沉靜而帶著不容置疑的鋒銳。玄色的窄袖袍服一絲不茍地貼合著他挺拔的身形,襯得那張臉愈發冷硬,如同古廟里久經風霜的石像。他便是樂坊首席琴師,人稱“黑桃仁”的裴不器。
他目光如寒潭深水,無聲地掠過琴室,最后精準地釘在蘇小蜜那點著、點著,眼看就要徹底栽倒的腦袋上。
那不成調的“嗡嗡”夢囈,在他耳中不啻于一場災難。
裴不器一言不發,袖袍微動。指尖捻起一粒不知何時藏在袖中的、冰涼的鹽漬梅子。
手腕一抖,那粒深褐色的梅核破開微涼的空氣,帶著精準的計算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力道,直射蘇小蜜飽滿的額頭。
“啪!”
一聲清脆的微響。
“嗷!”蘇小蜜猛地驚醒,整個人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彈了起來,雙手下意識捂住了被擊中的額心。
那里傳來一陣不算劇烈卻足夠醒神的冰涼刺痛感,迅速蔓延開一片小小的紅暈。他睡意全消,圓睜的杏眼里滿是驚惶,像一只受驚的小獸。
待看清門口那道熟悉的、散發著寒氣的玄色身影,蘇小蜜瞬間像被抽了骨頭的糖人,蔫了下去,臉上堆起討好的、帶著十二分心虛的笑:
“師…師父!您老人家…早??!弟子…弟子正參悟‘弦外之音’呢!這‘嗡嗡’,嗯…是弟子新悟的‘腹震共鳴法’,嘿嘿…嘿嘿嘿…”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只剩下尷尬的干笑,在空曠寂靜的琴室里顯得格外刺耳。
裴不器面無表情地踱步進來,步履無聲,唯有衣料摩擦發出極細微的窸窣聲。
他停在蘇小蜜的琴案前,目光低垂,掃過那光潔如新、幾乎看不出多少撥弄痕跡的琴弦,再掠過案幾一角——那里散落著幾顆沾著糖霜的蜜餞果脯,旁邊還攤著一卷話本子,正翻到才子佳人月下私會的那一折。
“腹震共鳴?”裴不器的聲音如同冰棱相擊,毫無起伏,每一個字卻都帶著千鈞之力,“參悟到口水橫流?”
蘇小蜜的臉“騰”地一下紅到了耳根,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手忙腳亂地去擦嘴角,又想把那卷礙眼的話本子掃到琴底下。
“手?!迸岵黄骼淅涞馈?/p>
蘇小蜜一哆嗦,條件反射般伸出雙手,掌心向上。那雙本該用來撫琴的手,指腹上只有一層薄薄的繭,遠未達到琴師應有的厚度與硬度。
裴不器從袖中取出一根細長的、打磨得極其光滑的紫竹戒尺。尺身帶著他指尖的微涼。他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戒尺帶著破風聲,迅疾而精準地抽落在蘇小蜜微微泛紅的掌心。
“啪!啪!啪!”
三下,清脆響亮,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既足以痛入骨髓,又不至于傷及筋骨。
“啊!疼疼疼!”蘇小蜜瞬間飆出了生理性的眼淚,痛得在原地直跳腳,拼命甩著手,掌心火辣辣地疼,那點紅暈迅速腫成三道清晰的棱子。
“今日習練,《高山》引子百遍?!迸岵黄魇栈亟涑撸曇粢琅f波瀾不驚,“日落前,我要聽到‘巍巍乎’的氣象。一遍不成,加練十遍。指法若有一絲懈怠…”他目光掃過蘇小蜜腫脹的手心,“戒尺伺候。”
說完,他不再看哭喪著臉的徒弟一眼,轉身走向自己那張古樸沉郁的焦尾琴。他端坐琴前,姿態如松,從懷中取出一方素白得近乎沒有瑕疵的絲帕,動作輕柔而專注地開始擦拭琴身,仿佛在拂拭稀世珍寶上的微塵。那專注的神情,與方才的冷酷判若兩人。
蘇小蜜吸著鼻子,看著自己紅腫的手心,又偷瞄了一眼師父那仿佛隔絕了塵世的背影,心中哀嚎一片。他磨磨蹭蹭地坐回自己的琴前,手指試探地搭上冰冷的琴弦。
那《高山》引子開篇便是幾個沉穩渾厚的撮音,要求指尖瞬間發力,如叩山門。蘇小蜜咬著牙,用力一撥——
“嗡…嘣…”
聲音沉悶嘶啞,毫無山岳的厚重感,反而像朽木斷裂,難聽至極。
他疼得一哆嗦,手指下意識蜷縮起來,那點可憐的指力更是散得無影無蹤。偷眼看師父,裴不器擦拭琴身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仿佛根本沒聽見這刺耳的噪音。
蘇小蜜皺著小臉,盯著自己紅腫的手和那仿佛長了獠牙的琴弦,眼珠滴溜溜一轉,一個大膽的念頭冒了出來。他鬼鬼祟祟地瞥了師父一眼,見對方依舊沉浸在擦拭的世界里,便躡手躡腳地溜到墻角一堆雜物旁,翻找起來。不多時,他拖出幾根廢棄的竹筷,又從自己束發的帶子上解下幾根細長的絲絳,蹲在地上,開始鼓搗。
他手指翻飛,靈巧地將竹筷用絲絳綁縛連接,做成一個簡陋的、帶著幾個活動關節的架子。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將這怪模怪樣的架子固定在自己右手的食指、中指和無名指上,試圖用這“機關”代替手指發力去撥動琴弦。他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仿佛找到了通往琴藝巔峰的終南捷徑。
“嗡…咔噠…吱嘎…”
這一次,聲音更加怪異,帶著竹木摩擦的噪音,根本不成曲調。那架子笨拙地帶動他的手指,動作僵硬扭曲,活像提線木偶。
“你在做什么?”
冰冷的聲音如同鬼魅般在頭頂響起。
蘇小蜜嚇得魂飛魄散,猛地抬頭,只見師父裴不器不知何時已站在他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陰影,將他完全籠罩。
那張冷硬的臉上依舊看不出喜怒,但那雙深潭般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照出蘇小蜜手中那個滑稽可笑、還在吱嘎作響的“練指神器”,以及他臉上瞬間僵住的、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師…師父…”蘇小蜜聲音發顫,手里的“神器”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裴不器彎腰,用兩根手指拈起那堆破爛,舉到眼前,仔細端詳了片刻,仿佛在鑒賞一件稀奇的古董。然后,他手指微微一用力。
“咔嚓!”
那幾根竹筷應聲而碎,絲絳散落一地。
“投機取巧,心思浮躁。”裴不器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錐,扎在蘇小蜜心上,“指力不足,便妄想外物助你登天?可笑?!?/p>
他抬腳,毫不留情地將地上散落的竹筷碎片踢開,語氣斬釘截鐵:“重來?!陡呱健芬?,今日兩百遍。日落前,我要聽到山巒疊嶂,而非朽木崩摧?!?/p>
蘇小蜜看著地上那堆被宣判死刑的“發明創造”,再看看師父毫無轉圜余地的冷臉,最后瞅瞅自己又紅又腫、此刻更加鉆心疼痛的手心,絕望地閉上了眼。
兩百遍…日落前…巍巍乎若泰山…他覺得自己的手指和耳朵,大概都要交代在今天了。他哭喪著臉,認命地挪回琴前,伸出那飽受摧殘的手,顫巍巍地搭上琴弦,開始了漫長而痛苦的“愚公移山”。
日子在戒尺的冷光與琴弦的嗡鳴中滑過,建康城迎來了春深時節。刺史府的宴帖送到七音樂坊時,空氣中浮動的花香都仿佛帶上了幾分鄭重。
刺史新納愛妾,宴請建康名流,點名要七音樂坊獻藝壓軸,尤其要聽坊中琴師裴不器那手名動建康的《流水》。
坊主喜不自勝,將任務鄭重交付裴不器,又特意叮囑:“不器啊,此乃良機!也讓小蜜那孩子跟著去見見世面,歷練一番,將來也好為你分憂?!彼壑殻抗鈷哌^一旁豎著耳朵、滿臉寫著“想去想去”的蘇小蜜。
裴不器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如冷電般掠過蘇小蜜那張寫滿雀躍與忐忑的臉。蘇小蜜立刻挺直腰板,努力做出沉穩可靠的樣子,可惜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里,期待的光芒幾乎要溢出來。
“他?”裴不器薄唇微啟,吐出一個字,尾音帶著明顯的質疑。
“弟子定當勤加練習!絕不給師父丟臉!不給樂坊抹黑!”蘇小蜜搶著發誓,聲音洪亮得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裴不器沉默了片刻,那審視的目光讓蘇小蜜后背都滲出了薄汗。最終,他只是極輕微地點了下頭,算是默許。蘇小蜜頓時心花怒放,只差沒當場蹦起來。
然而,興奮過后,是前所未有的壓力?!读魉返姆睆椭阜ㄈ缤募钡匿鰷u,將他卷入其中。奔涌的輪指要求指尖迅疾如電,連續不斷的滾拂更需手腕沉穩如山。裴不器的要求近乎苛刻。白日里,蘇小蜜被關在靜室,一遍遍重復著那些枯燥到令人發狂的指法組合。輪指稍有不勻,戒尺便帶著破風聲落下;滾拂的力道稍弱,冰水浸指的酷刑便隨之而來。
“疾而不亂,密而不迫!”裴不器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鐵律,一次次砸下,“心浮氣躁,如何載得動這奔流之勢?”
“手指是死的嗎?腕沉!臂松!力發于腰!”
“這點痛就受不了?日后如何登臺?”
靜室里回蕩著單調而密集的琴聲,夾雜著戒尺的脆響和蘇小蜜壓抑的痛呼與喘息。他白皙的手指迅速紅腫起來,指腹的薄繭被磨破,滲出血絲,每一次按弦都帶來鉆心的刺痛。汗水浸透了他額前的碎發,順著臉頰滑落,砸在光潔的琴板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夜里,蘇小蜜抱著紅腫刺痛的手指蜷在榻上,偷偷抹眼淚,嘴里無聲地詛咒著那個“黑心肝的黑桃仁”??商觳涣?,他又會咬著牙爬起來,對著冰冷的琴弦繼續死磕。支撐他的,除了那點倔強和不甘,似乎還有案幾上不知何時出現的小小青瓷罐——里面盛著散發著清甜草藥氣息的碧綠藥膏,涂抹在指上,那火辣辣的刺痛便會神奇地緩解許多,帶著一絲薄荷般的清涼。他偷偷嗅過,那清甜中,隱約有一絲極淡的、熟悉的松柏冷香。
終于到了赴宴那日。刺史府邸燈火通明,笙歌鼎沸。琉璃燈盞將宴席映照得亮如白晝,珍饈美饌的香氣與名貴熏香混合在一起,織成一張浮華而令人微醺的網。達官顯貴們華服美飾,言笑晏晏,觥籌交錯間流淌著無形的權勢與奢靡。
樂坊眾人被引至側廳稍候。蘇小蜜抱著自己心愛的桐木箏,緊張得手心全是冷汗,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偷偷環視四周,樂坊的師兄師姐們或閉目養神,或低聲交談,琵琶手柳鶯鶯正用一方素絹細細擦拭著她那把紫檀琵琶,偶爾抬眼瞥向蘇小蜜,眼神里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一絲看好戲的意味。
“嘖,小蜜糖,手抖什么呀?”柳鶯鶯的聲音嬌媚,卻像細針扎人,“待會兒可是壓軸的《流水》,別一緊張,把弦給繃斷了,那樂子可就大了?!彼诳谳p笑,眼波流轉,帶著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
蘇小蜜臉一紅,抱著琴的手更緊了,指關節捏得發白,狠狠瞪了柳鶯鶯一眼,卻不敢出聲反駁,怕引來更多注意。
裴不器端坐在角落陰影里,膝上橫著他那具焦尾琴,正用那塊素白絲帕,一遍遍擦拭著琴尾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動作輕柔得如同撫摸情人。他似乎完全隔絕了周圍的嘈雜與暗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專注的側影,在晃動的燭光下顯得格外沉靜,甚至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孤寂。蘇小蜜偷偷看了師父好幾眼,那沉靜的身影奇異地給了他一絲微弱的、難以言喻的安定感。
時間在焦灼中流逝。終于,管事前來通傳,輪到樂坊壓軸獻藝。
裴不器抱著焦尾琴率先起身,玄衣融入燈火輝煌的大廳,步履沉穩地走向中央的琴臺。蘇小蜜深吸一口氣,抱著自己的桐木箏,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跟了上去,心臟快要跳出嗓子眼。
琴臺設在廳堂中央稍高的位置,四周賓客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瞬間聚焦過來。蘇小蜜感覺自己的腿肚子都在打顫,他僵硬地將琴置于案上,調整坐姿,手指搭上冰涼的琴弦,觸感卻像碰到燒紅的烙鐵。
裴不器并未看他,只是對著主位上的刺史和其新納的愛妾微微頷首致意,便端坐琴前,指尖輕抬,落下了《流水》的第一個音。
清越的琴音如同山澗初融的雪水,泠泠而出。裴不器十指翻飛,輪指迅疾如驟雨敲荷,滾拂連綿似珠落玉盤,琴聲時而湍急奔涌,時而迂回婉轉,將“洋洋乎志在流水”的浩大意境展現得淋漓盡致。滿堂賓客皆屏息凝神,沉醉于這精湛的琴藝之中。
輪到蘇小蜜承接的段落了。那是一個情緒陡然攀升、需要瞬間爆發指力輪指接強力劈托的華彩樂句!
他腦中一片空白,方才師父行云流水般的琴音非但沒有成為指引,反而像一座無形的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眼前晃動著柳鶯鶯譏誚的眼神、滿堂賓客模糊的面孔、還有師父擦拭琴尾時那專注而孤寂的側影……汗水瞬間浸透了內衫,指尖一片滑膩冰涼。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凝聚起全身的力氣,右手中指狠狠劈向那根至關重要的宮弦!
“錚——!”
一聲尖銳刺耳、完全失控的爆響撕裂了流淌的樂音!
緊接著,是令人心悸的“嘣”的一聲!
那根承載著最大張力的宮弦,應聲而斷!斷開的弦尾帶著驚人的彈力,狠狠抽在蘇小蜜的手背上,留下一道刺目的紅痕。
琴音戛然而止。
死寂。
大廳里瞬間陷入了絕對的死寂。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所有沉醉的表情都僵在臉上,隨即,如同平靜的湖面投入巨石,哄笑聲、議論聲、毫不掩飾的嗤笑聲猛地爆發開來,匯成一片刺耳的浪潮,瞬間將小小的琴臺淹沒。
“噗…哈哈哈…斷…斷弦了?”
“嘖嘖,七音樂坊如今也收這等貨色了?”
“這學徒怕不是來砸場子的吧?”
“就這?也配壓軸?”
“裴大家的英名怕是要毀于一旦嘍…”
柳鶯鶯在樂師隊伍里,用絲帕掩著嘴,笑得花枝亂顫,眼中盡是得逞的快意。
蘇小蜜僵在當場,臉色慘白如紙,大腦一片轟鳴。手背上的灼痛遠不及心頭的萬分之一。他死死盯著那根斷裂的、無力垂下的琴弦,如同盯著自己徹底碎裂的尊嚴和前途。巨大的羞恥感和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凍結。他甚至不敢去看師父的臉,不敢想象那張冷硬的臉上此刻會是何等震怒與失望。整個世界只剩下嗡嗡的嘲笑聲,尖銳地刺穿他的耳膜。完了,一切都完了……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哄笑浪潮中,一個玄色的身影霍然站起!
裴不器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那雙深潭般的眼眸卻比往日更加幽邃,仿佛有風暴在其中無聲醞釀。他動作快得驚人,沒有絲毫猶豫,一把扯開自己玄色外袍的系帶!
“嘩啦——”
外袍被他利落地解下,隨手拋落在地。
剎那間,滿堂哄笑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扼住喉嚨,戛然而止!無數道目光瞬間凝固,死死釘在裴不器身上。
玄色外袍之下,竟是一身質地精良的素白中衣!而最令人瞠目結舌的是,在那中衣左胸的位置,赫然用極其精巧的針法,繡著一顆飽滿的、鮮紅欲滴的——桃子!桃子飽滿圓潤,紅得熱烈張揚,甚至能看清上面用極細的金線勾勒出的誘人光澤和細小的絨毛。那抹濃烈到近乎灼眼的紅,在素白的底色上,形成了一種驚心動魄的、極具沖擊力的反差,與他平日冷硬如鐵的形象更是形成了荒謬絕倫的對比!
“噗——”
不知是誰先沒忍住,噴笑出聲,隨即又死死憋住,整個大廳陷入一種詭異的、落針可聞的寂靜。所有人的表情都扭曲了,震驚、茫然、難以置信、憋笑憋得內傷……種種情緒混雜在一起,精彩紛呈。
裴不器對滿堂詭異的目光視若無睹。他徑直走到蘇小蜜的桐木箏前,俯身。指尖探向自己中衣的領口內側,那里似乎綴著幾根堅韌異常的備用琴弦。他手法迅疾而穩定,如同演練過千百遍,精準地拆下其中一根泛著特殊光澤的弦絲。
在蘇小蜜呆滯的目光中,他動作流暢地卸下那根斷裂的廢弦,將手中那根還帶著他體溫的、堅韌的弦絲,極其利落地換到了桐木箏的宮弦位置上。整個過程快如閃電,一氣呵成。
“用我的弦?!彼穆曇舻统疗椒€,聽不出絲毫波瀾,只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蘇小蜜腦中那片絕望的轟鳴,“調好音準。”
蘇小蜜徹底懵了,像一尊被雷劈中的泥塑木偶。他機械地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根新換上的弦,溫熱的,帶著一種奇異而熟悉的、屬于師父的冷冽松柏氣息,卻又似乎纏繞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暖意。他下意識地撥動了一下。
“錚——”
一聲清越飽滿、帶著金石之韻的琴音響起,遠勝于他原本那根弦的音色。
這聲音將他從泥沼般的絕望中稍稍拉回一絲清明。他猛地抬起頭,視線卻不由自主地、直勾勾地落在了師父左胸前那顆刺眼奪目的紅心桃子上。
“師…師父…”他嘴唇哆嗦著,聲音細若蚊吶,帶著巨大的困惑和一種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悸動,“這…這桃心……”
“閉嘴!”
裴不器猛地低喝一聲,聲音不大,卻如同寒冰炸裂,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嚴厲,瞬間凍住了蘇小蜜所有未出口的疑問。他清晰地看到,師父那萬年不變的冷硬耳廓,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漫上了一層極其可疑的、濃重的紅暈!那抹紅,比他胸前的繡桃還要鮮艷,還要滾燙!
“彈!”裴不器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再廢話,回去練琴十二個時辰!”
十二個時辰!
這恐怖的威脅如同兜頭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蘇小蜜心頭所有翻騰的、關于那顆詭異桃心的驚濤駭浪。巨大的求生欲(或者說對練琴酷刑的恐懼)壓倒了一切!他猛地一激靈,所有雜念被強行清空,只剩下一個念頭:彈!必須彈好!否則就不是手腫的問題了,是手要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