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濤崖的晨霧剛漫過窯頂第三塊磚,阿婆就踩著露水往桃林走。她的藍布衫被霧浸得發潮,手里提著的竹籃晃悠著,里面是昨夜新摘的桃花,花瓣上的露水墜著,像給花串了串水晶。我蹲在拉坯房門口篩高嶺土,竹篩晃過時,瓷土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倒像把月光碾成了粉。
“快來幫把手。”阿婆在桃林里喊,聲音被霧裹著,軟乎乎的。我跑過去時,正見她把桃花往陶罐里塞,罐底鋪著去年的陳松針,“這是腌桃花醬,”她往我手里塞了朵半開的,“要趁霧沒散時腌,醬里才會帶著松濤的涼。”花瓣在掌心微微顫,像只剛停落的粉蝶。
佳威舉著相機從霧里鉆出來,鏡頭上沾著露水,他對著陶罐拍了張照,又突然轉向我:“你看花瓣上的光。”我湊近鏡頭,果然見露水折射著晨光,在花瓣上織出細碎的虹,像給桃花鍍了層釉。“像不像去年燒裂的那只虹彩碗?”他指尖點著屏幕,“當時以為是廢瓷,現在看來,原是把春天燒進去了。”
拉坯機轉起來時,佳威突然從懷里摸出個小布包,打開是枚銀簪,簪頭雕著半朵桃花,缺的那半沾著點青釉,像從瓷上粘下來的。“這是在悟窯書店的舊首飾盒里找的,”他聲音放輕,“老板說民國時,有位窯工給妻子打了對桃花簪,后來妻子帶著簪子等他從南洋回來,等成了白頭。”我捏著簪子往瓷坯上比,簪頭的弧度竟和坯口的曲線嚴絲合縫,像天生就該嵌在上面。
阿婆抱著陶罐進來時,正見我把簪子往釉料里浸。“這銀能養釉,”她放下罐子笑,“當年你太奶奶的嫁妝匣里,就有支銀釵,總在調釉時放進去,說銀里有念想,能讓釉色活過來。”佳威突然抓起我的手,把簪子按在瓷坯內側,“我們把它燒進坯里,讓這只瓷枕帶著銀的軟。”
調釉時出了件奇事。佳威往釉料里倒松濤崖的泉水,水剛觸到瓷土,竟“咕嘟”冒起串泡,泡破時濺出的釉點落在青石板上,慢慢化成了極小的桃花紋。“是窯神顯靈了?”他眼睛亮起來,蹲下去數那些花紋,“一二三四五,正好五朵,像太奶奶畫稿上的并蒂蓮旁邊,總跟著的五瓣小桃。”
阿婆卻不稀奇,她從舊木箱里翻出本泛黃的冊子,封面上寫著“窯花記”,紙頁里夾著片干枯的桃花,花瓣邊緣泛著淡淡的銀,“你看這頁,”她指著泛黃的字跡,“民國二十三年,你太奶奶燒出只桃花枕,釉里也長了花,后來枕著它夢見了太爺爺,說他在島上的窯邊種了片桃林,每朵花里都藏著句話。”
午后的陽光斜斜切進拉坯房,把我們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幅被拉長的工筆畫。佳威突然拉我往桃林跑,說要去撿“花魂”。他說昨夜看書,說桃花落時若被晨露接住,就能凝成花魂,燒進瓷里會帶著香氣。我們蹲在樹下撿花瓣,他的指尖碰過我的手背,像有團暖霧突然漫過來,花瓣上的露水滾落在手心里,涼絲絲的,倒像誰在輕輕吻。
回到窯邊時,見阿婆正對著只舊瓷碗出神。碗里盛著半碗清水,水面漂著片桃花瓣,瓣上停著只青蟲,蟲兒的翅膀泛著光,像裹了層薄釉。“這是窯蟲,”她指著蟲兒,“專吃瓷土上的霉,當年你爺爺在南洋燒窯,說窯里總有這種蟲,說它們是窯神派來的信使。”那蟲兒突然展翅飛起來,竟直往我手里的瓷坯落,翅膀掃過坯面,留下道銀亮的痕。
佳威突然來了興致,要在瓷枕側面刻首詩。他從兜里摸出支竹筆,筆桿上刻著“松濤”二字,是去年在崖底撿到的。“我想好了上聯,”他蘸著松煙墨往坯上寫,“‘桃花簪落瓷心暖’。”墨汁滲進瓷土的瞬間,竟冒出點青煙,像把字里的念想燒了出來。我接過筆要寫下聯,筆尖剛觸到坯面,就見阿婆往釉料里撒了把東西,是曬干的茉莉花瓣,“加這個,字里會帶著香。”
傍晚試燒時,窯溫升得格外慢。佳威守在觀察窗前,手里轉著那枚銀簪,突然指著窗里喊:“你看枕底!”我湊過去,只見坯底竟慢慢顯出水紋,像有松濤在里面流動。阿婆搬來小板凳坐下,往火里添了塊檀木,“這是‘水映松濤’,比窯變更難得,”她眼睛瞇成條縫,“當年你太奶奶燒出這樣的坯,沒過三月,就收到太爺爺從島上托人捎來的桃花枝。”
子夜換窯柴時,桃林里突然傳來極輕的聲響,像有人在哼調子。佳威拉著我往林里跑,月光把桃花照成了粉白,樹影在地上晃,像誰在跳圓舞曲。他突然停在最老的那棵桃樹下,指著樹干:“你看這刻痕。”我湊近去看,樹皮上竟有行模糊的字,是用窯工的鑿子刻的:“待得桃開第三度,歸帆載釉返松濤。”字跡的深淺,像刻了三回,每回都比上回深些。
“是太爺爺刻的。”阿婆不知何時跟過來,手里提著盞馬燈,燈光照在字上,“他走的那年春天,這樹剛開第一茬花。”她伸手摸著刻痕,“后來每年花開,太奶奶就來補刻一筆,說要讓樹替她記著,等他回來時,好知道她等了多少個春天。”風過時,花瓣簌簌落下,落在刻痕里,像給字蓋了層粉印。
我們坐在樹下數桃花,佳威突然從懷里掏出個錦囊,里面是片烤干的瓷土,上面用朱砂畫著半朵桃花。“這是去年在悟窯書店拓的,”他把錦囊塞進我手里,“老板說原是對錦囊,另一個畫著半朵蓮,說是民國時窯工夫妻的定情物。”我剛打開錦囊,就見阿婆從兜里摸出個一模一樣的錦囊,打開來,果然是半朵蓮,蓮心處刻著個極小的“威”字。
“是你奶奶留給你的。”阿婆把兩個錦囊并在一起,半朵桃花和半朵蓮竟拼成了朵完整的花,“她說等你遇上能拼合這花的人,就把當年她和你爺爺對的詩告訴你。”她清了清嗓子,念道:“‘瓷里藏春春未老’。”佳威立刻接道:“‘窯邊枕夢夢還香’。”話音剛落,樹上突然落下朵花,正好落在錦囊上,像給這對詩蓋了個印。
天快亮時,窯頂的煙突然變了色,從淡青轉成粉紫,像把桃林的色都吸了進去。佳威跳起來開窯門,熱浪涌出來時,竟帶著股甜香,是桃花醬混著松煙的味。我伸手去抱那只瓷枕,指尖剛碰到釉面,就覺一陣溫潤,像揣著團剛醒的春。
枕身上的“桃花映紫霞”窯變比上次更艷,銀簪嵌在坯里的地方泛著淡淡的光,像條游動的銀魚。側面的詩行里,茉莉花瓣化成了細碎的白紋,墨色帶著松煙的青,讀著竟像有香氣從字里飄出來。最奇的是枕底,“水映松濤”的紋路上,不知何時多了行小字,是用窯變的紫寫的:“兩心歸處是吾鄉”,筆跡像極了太爺爺那封信上的字。
阿婆突然從陶罐里舀出勺桃花醬,往枕沿抹了點。醬里的桃花瓣在釉上慢慢化開,竟滲進紋里,像給瓷枕添了層活色。“這是窯花認主了,”她笑得眼角堆起褶,“當年你奶奶的嫁妝瓷,也得抹點桃花醬才肯顯色,說瓷是有靈性的,得嘗到人間的甜才肯活。”
正說著,院門外傳來馬蹄聲,是鎮上的老郵差牽著馬走來,馬背上馱著個木盒,盒上貼著張泛黃的船票,民國三十八年的,終點是松濤崖。“這是從南洋寄來的,”郵差擦著汗,“說是位老華僑臨終前托轉的,里面是只瓷枕。”佳威打開盒子時,我們都愣住了——里面的瓷枕竟和我們燒的一模一樣,枕底刻著“松濤”二字,缺的那角,正好能和我們這只拼合。
兩只瓷枕并在一起時,窯變的紫霞突然漫過接縫,像兩朵云融成了一團。阿婆把太爺爺的信燒成灰,混著桃花醬抹在縫上,那縫竟慢慢隱了,像從來沒存在過。“你看,”她指著枕面,“不管隔了多少年,該在一起的,總會找到路。”
午后的陽光漫過桃林時,我們把并在一起的瓷枕抬到崖頂的瓷板上。瓷板映著兩只枕的影,像一對相擁的人。佳威突然對著遠山吟道:“‘枕上雙花凝露語’。”我接道:“‘窯邊共夢續前緣’。”風過時,兩只瓷枕同時發出清越的響,像在應和,又像太爺爺太奶奶在云端輕笑。
遠處的老窯又升起了煙,煙在桃林上方繞了個圈,慢慢往崖頂飄,竟在瓷枕上空聚成朵桃花的形狀。阿婆說,那是窯花在賀喜,說這對瓷枕會記著所有的等待與團圓,等來年桃花再開時,就把這些故事,講給每朵花聽。
我摸著瓷枕上溫熱的釉,突然覺得那里面真的住了春天。有太奶奶腌在醬里的霧,有太爺爺種在島上的桃,有銀簪藏著的念想,還有我們刻在字里的暖,都在釉色里慢慢舒展,像兩輩子的時光,終于在這只瓷枕里,開出了圓滿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