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透過葉隙,留下點點光斑細碎地灑落在黑發少女的麻制長裙上,卷攜著青草的微風拂過臉頰,舒適得讓人不禁瞇起眼去感受。
少女望著不遠處的小河,一對母女在河邊汲水,母親將水罐夾在腰間,她的孩子正圍著她轉著圈的撒嬌。
天氣真好啊——
莎夏小憩了會兒,然而夢魘迫不及待地將她挾持。
難以言喻的恐怖幻象蠶食著莎夏的精神,血肉似海浪般向她涌來,千萬種聲音同時在耳邊回響。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們在叫她融入其中,血與肉與骨搭建在一起……
一起,一起,一起……
“一起。”莎夏干裂的嘴唇微微蠕動,吐出一句模糊的夢話。
沙沙——
雖是極其細微的腳步聲,依舊輕易喚醒了被噩夢驚擾的莎夏。她抬頭一看,原來是那個圍著母親撒嬌的小女孩。
“姐姐,你在這里做什么呀?”女孩有些靦腆地上前搭話。
見莎夏一人在樹下,小女孩也開始大膽猜測,“姐姐你是不是也因為犯錯被自己的媽媽趕過來了呀?”
這個“也”就很靈性,莎夏有些好笑地看了一眼女孩那如棕色海藻般緊貼頭皮的齊肩發,還有正在滴水的裙子,反問道:“你犯錯被媽媽趕過來了?”
“……嗯。”女孩抓著裙角,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調皮好動的孩子天性,讓她不能像媽媽叮囑的那樣安靜等待,結果一個不小心跌進河里被狠狠地責罵了。
莎夏想安慰一下女孩,剛抬起的手還沒落到對方的頭上,一位氣喘吁吁的婦人便跑上來將女孩拉走。
婦人步伐邁得飛快,女孩吃力地跟在她的身后踉踉蹌蹌。婦人邊走還邊責罵道:“不要和這些長相怪異的外鄉人說話,告訴你多少次了?偏要哪天被壞人抓走了你才會聽嗎?”
婦人的高音與女孩的哭聲漸漸遠去,莎夏也只是沉默地注視著。
長相怪異——
莎夏想,如果她出生在一個全是白人的世界,有一天突然蹦出一個亞洲人來,她大概也會覺得對方長相怪異吧。
是的,莎夏是穿越過來的。
當時的她沒有跟隨人流去闖紅燈,老老實實地呆在信號燈下等待。不曾想一輛炫酷漂移過來的泥頭車把她整個人撞來了異世界。
真夠荒謬的,遵守規則的人反而死了。
莎夏的運氣很差,落地就被一個邪教術士抓住去做實驗。莎夏的運氣也算是不錯,那個術士孤身一人住在森林的遺跡中。
在莎夏苦尋逃跑機會無果,即將被邪物吞噬的時候,術士死了。
莎夏獨自在森林深處荒野求生,不知熬過了多少天。終于在某天,她遇見了一位獵人。在險些被當作魔物射殺前,莎夏好說歹說才勸服那位獵人停手。隨后,她追隨在獵人身后,跌跌撞撞地逃出了這片林地。
穿越過來的這些日子里,莎夏每時每刻都在想著回家。只要能回去,哪怕讓剛剛高考完的她再經歷一次地獄般的高三,她也會毫無怨言地答應。然而,無論莎夏如何祈禱、如何哀求,現狀依舊沒有改變。
莎夏站起來拍拍身上的草屑,“這里看起來不怎么歡迎外人……?!彼p輕自語,聲音消散在帶著青草氣息的風里。
她需要找下一個住處了。
沒有多做停留,莎夏攏了攏單薄的麻布長裙,背起用藤蔓粗糙捆扎的、裝著幾枚野果和草根的包裹,轉身朝著與村莊相反的方向走去。
陽光依舊慷慨,卻無法驅散她心底那片由噩夢和排斥共同織就的陰霾?;丶业目释缤G棘纏繞心臟,每一次跳動都帶來細密的刺痛,但眼下,活下去才是唯一的真實。
幾天后,她抵達了一個稍大些的鎮子。這里的居民眼神里同樣帶著審視和疏離,但至少,人多代表著總會有人需要幫助,并且不會管這些幫助是否來自于一個異鄉人。
鎮子邊緣,貼著幾張泛黃的羊皮紙告示。莎夏的目光在其中一張上停駐:“長期收購:銀葉草、月光苔、血棘藤根(需完整)……價格面議?!先姞柕乃巹┓?。”
森林……又是森林。
一絲本能的恐懼攥緊了她的心,即使并非術士遺跡所在的那片森林,但所經歷過的凄慘遭遇幾乎讓她對任何幽暗之地都產生了生理性的抗拒。
然而,這是她目前唯一可能勝任的工作。她熟悉荒野,并且不懼怕森林里的一些存在——
魔法生物。
它們大多數極其危險,還有專門捕食人的物種,是許多獵人與采藥師的噩夢,只有經驗豐富的傭兵團才敢拍拍胸脯保證順利完成任務。
莎夏隱約意識到,她噩夢的根源,隱匿于她身體的某種……生物?讓那些魔法生物將她視為某種無法理解的存在,既不親近,也不主動攻擊,更多是……無視,或者避讓。
這份“天賦”,成了她此刻唯一的依仗。
找到老塞繆爾的藥劑坊并不難。那是一個擠在鎮子角落、散發著濃郁古怪草藥味的小屋。
老塞繆爾本人正如莎夏想象中那般:干瘦、佝僂,臉上皺紋深刻得如同樹皮,一雙渾濁卻異常銳利的眼睛藏在灰白的眉毛下。
他叼著一個磨得發亮的煙斗,上下打量著莎夏,目光在她異域的容貌、破舊的衣物上掃過,最終停留在她平靜卻透著疲憊的臉上。
“外鄉人?”老塞繆爾的聲音像砂紙摩擦木頭,“膽子不小,敢揭我的告示?林子里那些‘小家伙’們可不是鬧著玩的?!彼桃饧又亓恕靶〖一铩比齻€字,帶著一絲嘲弄。
“我能找到您要的東西?!鄙牡穆曇舨桓?,卻異常清晰,沒有多余的解釋,也沒有流露絲毫怯懦。她避開了關于“小家伙”的話題。
老塞繆爾渾濁的眼珠轉了轉,似乎想從她臉上找出吹牛的痕跡,最終只是哼了一聲。
他丟過來一個粗糙的亞麻布袋和一張畫著潦草圖案的羊皮紙?!般y葉草向陽坡,月光苔在背陰濕潤的石縫,血棘藤根最難搞,小心它的刺有毒,根莖要完整!……還有,別碰那些發光、唱歌或者看起來特別漂亮的東西。三天后,帶夠分量回來,按質論價。找不到或者死了,”他頓了頓,吐出一口濃煙,“沒人收尸?!?/p>
莎夏默默接過布袋和草圖,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說實話,這種危險的活計應該去酒館發布告示交給傭兵來做。這老頭多半是沒有什么錢……她對之后會得到的報酬失去了期待。
在她身影消失在門口光線中的瞬間,老塞繆爾捻了捻胡子,低聲嘟囔道:“嘖,鎮上的怪人真是越來越多了,這個身上還有股子……說不出的味兒?!?/p>
踏入森林邊緣,熟悉的、混合著腐殖質和未知危險的潮濕氣息撲面而來。
莎夏拿出布袋里的羊皮紙,辨認著草圖上的植物特征。
尋找過程異常艱難。森林地形復雜,毒蟲和帶刺的植株無處不在。
她小心翼翼地攀爬向陽的陡坡,手指被碎石劃破;又涉過冰冷刺骨的溪流,在濕滑的青苔覆蓋的背陰石縫中摸索月光苔那冰涼的觸感。體力在快速消耗,饑餓感如影隨形。
就在她彎腰挖掘一株銀葉草時,不遠處的灌木叢劇烈晃動,伴隨著低沉的、充滿威脅性的咕嚕聲。一只體型壯碩如牛犢、渾身覆蓋著尖銳骨刺的魔獸——“刺脊獸”——猛地鉆了出來。
它猩紅的小眼睛瞬間鎖定了莎夏,粗壯的蹄子刨著地面,鼻息噴出帶著硫磺味的白氣,顯然把她當成了闖入領地的獵物。
莎夏渾身血液瞬間冰冷,逃跑的本能占據了上風!
但就在那刺脊獸即將發起沖鋒的瞬間,它龐大的身軀猛地頓住。它疑惑地歪了歪頭,鼻子用力地、反復地朝著莎夏的方向嗅探,喉嚨里的咕嚕聲變得遲疑而困惑。
那猩紅的眼睛里,暴戾似乎被一種難以理解的不適感取代。僵持了令人窒息的幾秒,刺脊獸煩躁地甩了甩頭,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低吼,竟調轉方向,帶著一絲不甘的困惑,轟隆隆地沖進了另一邊的密林深處。
莎夏僵在原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劫后余生的虛脫感讓她雙腿發軟。
森林對她而言,依舊危機四伏。致命的毒瘴、復雜的地形、惡劣的天氣,都足以致命。
但那些最令尋常采藥師聞風喪膽、擁有強大魔力的森林“居民”,似乎真的將她視作一團令它們本能厭惡卻又無法理解的“異物”,選擇性地無視或主動避讓。
她靠著樹干喘息片刻,接著彎下腰,繼續挖掘那株銀葉草,動作機械而專注。
莎夏反復地告訴自己,有錢才能更好的活下去,只要活著就有機會找到回家的路。
她像一個游蕩在光與影邊緣的幽靈,背負著沉重的亞麻布袋,在參天古木的沉默注視下,采集著維系生命的草藥。布袋的分量一點點增加,如同她心中那份渺茫卻愈發固執的歸家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