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酒館。莎夏先是給自己買了件新的麻布裙,接著又開始尋找今夜的落腳點。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陳年木頭、灰塵和劣質麥酒混合的氣息撞進了鼻腔。昏暗的油燈下,柜臺后一個眼皮耷拉的老婦人瞥了她一眼,伸出枯瘦的手掌,一言不發。
莎夏看著婦人身后寫滿價錢的木板,沉默地付了最普通的房間的費用,拿到了一把充斥著鐵銹味的鑰匙。
房間說不上寬敞,卻五臟俱全,衛生也稱得上是干凈整潔,和那把“上了年紀”的鑰匙一點也不搭。
莎夏先是給自己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然后盤坐在沙發上,仔細捋一捋今天發生的事。
“巧合嗎?”她無聲地問自己。
在危機四伏的森林深處采藥,恰好被“霜刃”小隊的成員看見?剛踏入酒館立刻被最令人厭惡的那種目標盯上?而薩拉,又“恰好”在那個時機出現,解圍并拋出橄欖枝?
莎夏先強迫自己不要想太多,既然對方看上了自己可以避開魔法生物的能力,以此為條件讓她加入傭兵小隊也沒什么不好,各取所需而已。
至于薩拉背后可能的算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提高警惕。
天邊剛泛起魚肚白,鎮子還在沉睡,只有遠處幾聲雞鳴和早起商販的零星動靜。酒館厚重的木門緊閉著,門口空無一人。
看來她比約定的時間更早到達“鐵砧與麥酒”門口。
莎夏背著自己的麻袋,裹緊了單薄的長裙,靠在酒館外墻冰冷的石磚上,等待著薩拉他們。
然而,最先等來的,卻是一股濃烈的、隔夜宿醉的酸臭氣味和沉重的腳步聲——正是昨晚那個醉漢!
他顯然也醒得很早,或者根本沒怎么睡醒,眼睛布滿血絲,臉上還帶著宿醉的浮腫和昨晚被薩拉按在桌上留下的青紫瘀痕。他搖搖晃晃地從旁邊一條堆滿空酒桶和雜物的小巷拐出來,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酒館門口的莎夏。
那張滿是橫肉的臉上瞬間爆發出扭曲的怒意。
“哈!是你這個小婊子!”他噴著惡臭的酒氣,大步流星地沖過來,眼神兇狠,“害老子在那么多人面前丟臉!還他媽敢出現在老子面前?!今天可沒那個長耳朵的怪物護著你了!”
莎夏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像一張拉到極致的弓。沒想到在聽過薩拉在酒館的發言后,這個惡心的東西還有膽量找她的晦氣。
“滾開。”她的聲音比清晨的寒露更冷,但身體卻微微側向旁邊那條堆滿雜物、光線昏暗的小巷口,仿佛在尋求一個躲避的空間,姿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示弱”。
在這個沒有規則的地方,披著人皮的畜生毫不掩飾自己的惡。如果眼前這個人再跟過來……莎夏的眼底浮現出連她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冷酷。
“滾?”醉漢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獰笑著,看到莎夏似乎想往巷子里躲,更是得意。
至于薩拉的警告?被酒精與劇痛麻痹的他根本沒有聽清楚。
“想跑?門都沒有!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他完全被莎夏那一點細微的“退縮”姿態所刺激,欲望和暴怒沖昏了頭腦,想也沒想,就跟著莎夏擠進巷口。
莎夏在他撲近的瞬間,猛地向巷子深處退了幾步,身影迅速被堆積的雜物和陰影吞沒了大半。
“別跑!”醉漢低吼著,毫不猶豫地追擊得更深,全然不顧巷子里彌漫著垃圾和尿液混合的餿味。他滿腦子都是抓住這個讓他丟臉的小妞,好好“教訓”一番的念頭,根本沒注意到莎夏眼中那冰冷的算計。
就在他踏入巷子陰影最深處、視線被雜物遮擋的瞬間,莎夏動了!她的動作沒有薩拉那種豹子般的優雅迅捷,卻帶著一種被逼入絕境的困獸般的兇狠和決絕!
莎夏不再躲閃,反而借著狹窄巷道的墻壁和雜物作為支點猛地側身。
醉漢抓向她肩膀的大手擦著麻布裙滑過。與此同時,莎夏探出了藏在袖子里的右手——被她緊握著的、一把原本用來切割草藥且并不鋒利的小刀。
此刻她用盡全身的力氣,精準無比地狠狠捅進了醉漢粗壯的脖頸側。
“呃——!”醉漢的獰笑瞬間凝固,雙眼難以置信地暴凸出來,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漏氣般的怪響。滾燙的、帶著濃重酒臭的鮮血如同噴泉般狂涌而出,濺紅了巷道,腥熱粘稠。
莎夏沒有絲毫停頓。她甚至沒有拔出刀子,而是用盡全身力氣,借著前沖的慣性,死死頂著醉漢龐大的身軀,將他踉蹌地推向巷子更深處一堆廢棄的木箱!
“砰!”醉漢龐大的身軀撞在木箱上,又軟軟地滑倒在地,砸起一片灰塵。他徒勞地用手捂住脖子,鮮血從指縫間汩汩涌出,染紅了身下骯臟的地面。
他驚恐地瞪著莎夏,喉嚨里只能發出模糊不清的咕嚕聲,像一頭瀕死的豬玀,眼神里只剩下純粹的痛苦、恐懼和不解——
一個身材纖細嬌小、似乎只會虛張聲勢的女人會一刀將他斃命。
莎夏站在他面前,大口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一滴溫熱的血液濺到了她漆黑的眼中,又順著臉頰滑落,滴在新換的麻布裙上。
她低頭看著瀕死的壯漢,眼神里沒有恐懼,沒有憐憫,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
莎夏彎腰用力拔出了那柄深深嵌入的小刀,更多的血涌了出來。她避開還在噴涌的鮮血,只是冷漠地看著對方的生命隨著血液的流逝而迅速黯淡下去。
莎夏此刻的心情意料之外的平靜,只有握著刀的手在輕微顫抖。
她沒有錯——
薩拉的警告,莎夏的逃跑,醉漢明明有那么多機會放棄自己那些齷齪的念想,可他沒有。
醉漢這愚蠢而頑固的報復行為,反而讓莎夏徹底確認了:他的出現,只是純粹的“巧合”中的一環,是這險惡世界里必然會遇到的垃圾,并非薩拉接近她的手段。
就在這時,一個略帶沙啞、帶著一絲玩味的聲音從巷口傳來——
“看來我遲到了一步,錯過了一場好戲?”
莎夏猛地抬頭。
薩拉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那里,銀白的短發在微熹的晨光中泛著冷光。她抱著雙臂,斜倚在巷口的石墻上,那雙金色的豎瞳饒有興致地掃過地上已經失去生命的壯漢,最后落在滿身是血、眼神冰冷的莎夏身上。
薩拉的鼻子微微動了動,似乎在分辨空氣中那濃烈的血腥味下,是否還夾雜著昨夜讓她疑惑的“香水味”。她的目光在莎夏沾血的新衣襟和緊握的、滴著血的小刀上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抹難以捉摸的弧度。
“下次你應該用刀從下顎捅進他的腦子里,然后……”薩拉翻轉一下手腕,做了一個攪動的手勢,“攪爛它。”
“如果他是一個還算有點身手的傭兵,剛剛那一下之后還會有部分反擊的余力。”
“不過總的來說,你的反應比我預想的要好一點。”薩拉的聲音聽不出是贊許還是別的什么,她甚至沒有多看那尸體一眼,仿佛那只是一堆礙眼的垃圾。“東西帶齊了?準備出發。”
莎夏握緊了手中冰冷粘膩的小刀,迎著薩拉審視的目光,緩緩點了點頭。她臉上的血跡還未干涸,新裙上的血污觸目驚心。
穿越過來之后的種種,讓莎夏在現代社會養成的世界觀徹底崩塌了。
如果這片沒有規則的土地需要用鮮血來澆灌自己的規則……
黎明的微光,照亮了巷子里蔓延的暗紅和漸冷的尸體,也照亮了莎夏眼中那片在殺戮中確認了某些東西后、愈發深沉的黑暗。
兩人走在通往森林的路上。
期間薩拉的目光毫不避諱地在莎夏身上掃視,最終停留在她那件嶄新的、此刻卻已沾滿大片暗紅污跡的麻布長裙上,又瞥了一眼她背著的那個用粗糙藤蔓捆扎、看起來隨時會散架的破爛麻布包。
薩拉的尾巴越晃動越快,終于忍不住出聲了。
“嘖。”薩拉發出一聲毫不掩飾的嫌棄。
“新裙子?可惜了。還有你那個包……”她伸出戴著皮質半指手套的手,隔空點了點莎夏的麻袋,“鎮上撿垃圾的小孩都不會去碰。”
莎夏低頭看了看自己染血的裙子和那個確實不堪一擊的麻袋。薩拉的話雖然有點刻薄,但確實是事實。這身行頭,在森林里和乞丐無異。
“暫時只有這些。”莎夏的聲音平靜,聽不出被冒犯的情緒,只是陳述事實。她習慣了資源的匱乏。
為什么不去擁有一件攻守兼備的皮甲呢,是她不想嗎?麻袋里的銀幣與銅幣碰撞得叮當響,一套還不錯的皮甲卻要兩個金幣。
薩拉似乎懶得再就莎夏的“裝備”發表更多評論,兩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過開始蘇醒的街道。
早起的小販看到滿身血跡的莎夏和她前方氣場強大、非人特征明顯的薩拉,都下意識地避讓開來,眼神中充滿敬畏和恐懼。
人群中還隱隱約約傳出對外來人不滿的聲音。
走出鎮口,踏上通往森林邊緣的土路,空氣立刻變得清新而帶著草木的濕氣。莎夏緊繃的神經在遠離人群后稍微放松了一些。她看著薩拉高挑矯健、在晨光中仿佛融入森林背景的背影,終于問出了心中的疑問:
“你的隊員呢?”莎夏環顧四周,除了她們兩人,只有路邊的灌木和遠處起伏的林線。“只有我們兩個去?”
薩拉回答道:“那群精力過剩的家伙,天沒亮就滾蛋了。這會兒估計已經在黑石山脈外圍的預定地點把營地都搭好了,正圍著火堆啃肉干呢。”她的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對隊員行動力的認可,“我們只需要盡快趕過去匯合。”
聽到“黑石山脈”的名字,莎夏的心跳微微加速。
“所以你們到底是為了什么而來的?”莎夏忍不住地問道。
“倒不是我有意隱瞞……”薩拉思考了一會,“我們是從大人物那里接來的任務,本應該是極少數人知道的,不知為什么這么多人都得到了消息。”
“我們要尋找的東西,算得上是……神的遺骸。”
這見鬼的世界還有神的存在嗎?莎夏對此表示懷疑。
兩人沿著土路快速行進。薩拉的速度很快,步幅大且輕盈,仿佛足不點地。莎夏需要小跑才能勉強跟上,呼吸很快變得急促起來。她背著那個破爛的麻袋,里面雖然只裝著幾枚錢幣和幾根備用的藤蔓,但在奔跑中也成了負擔,不斷拍打著她的后背。
薩拉似乎察覺到了莎夏的吃力,雖然沒有放慢腳步,但金色的豎瞳向后瞥了一眼,帶著點審視的意味。
“耐力還行,就是裝備拖后腿。到了營地,看看能不能從卡洛格那里給你淘換點能用的破爛,總比你身上這堆強。”她口中的卡洛格,大概是隊伍里的后勤人員。
深入森林邊緣后,路況變得更加復雜。參天古木遮天蔽日,光線變得幽暗。腳下是盤根錯節的樹根和濕滑的苔蘚,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腐殖質氣息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味道。
突然,薩拉毫無征兆地停下了腳步,身體瞬間繃緊,如同蓄勢待發的獵豹。她的耳朵警覺地豎起,微微轉動,捕捉著風中細微的聲響。尾巴也停止了擺動,僵硬地垂在身后。
莎夏立刻屏住呼吸,心臟提到了嗓子眼,右手下意識地摸向腰間的小刀。她順著薩拉警惕的目光望去,只見前方一片茂密的、長著鋸齒狀邊緣葉片的蕨類植物叢在微微晃動,幅度不大,卻透著一股不尋常的韻律。
“噓。”薩拉的聲音壓得極低,幾乎只剩下氣流聲。她金色的瞳孔收縮成一條細線,死死盯著那片晃動的蕨叢。
莎夏也凝神細聽。除了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她似乎捕捉到了一種極其細微的、類似濕皮革摩擦的“嘶嘶”聲,還有……一種低沉的、帶著黏膩感的咕嚕聲,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喉嚨深處醞釀。
氣氛驟然緊張起來。陽光被濃密的樹冠切割成破碎的光斑,落在幽暗的林地上,更顯得那片晃動的蕨叢鬼影幢幢。
薩拉緩緩地、無聲無息地伏低了身體,一只手按在了她腰側懸掛的、造型奇特的彎刀刀柄上。那彎刀弧度優美而致命,刃口在幽暗的光線下泛著冰冷的寒光。
就在莎夏以為薩拉要拔刀沖上去時,薩拉緊繃的身體卻極其細微地放松了些。她依舊保持著高度警惕,但按在刀柄上的手微微松開了。
“晦氣。”薩拉用極低的聲音啐了一口,帶著明顯的不耐煩,“是‘潛伏苔蘚’。一群惡心的鼻涕蟲。”
仿佛是為了印證她的話,那片晃動的蕨叢被緩緩分開。首先探出來的,是一根覆蓋著厚厚、濕滑的深綠色苔蘚和真菌的、類似觸須又像藤蔓的東西,頂端裂開一個圓形的口器,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細小的白色利齒。
接著,一個如同巨大蛞蝓般的、半透明的、黏膩的身軀蠕動著擠了出來。它的身體內部隱約可見流動的、渾濁的綠色液體和一些未消化的植物殘渣。沒有眼睛,只有幾處微微鼓起的、似乎對光線和震動敏感的角質凸起。
它緩慢地蠕動著,方向并不是朝著莎夏和薩拉,而是沿著林地邊緣,朝著另一片更加潮濕陰暗的區域爬去。它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近在咫尺的兩人,或者說……它感覺到了,但那股氣息讓它本能地選擇了無視和遠離。
薩拉看著那丑陋的生物緩慢地消失在另一片蕨叢后,才徹底直起身,嫌惡地甩了甩手,仿佛沾上了什么臟東西。
“看到了嗎?”她轉頭看向莎夏,金色的豎瞳在幽暗中顯得格外明亮,“這就是為什么我說你那點‘本事’比身手重要。被這玩意兒纏上,就算砍死它,它臨死前噴出的腐蝕粘液也夠你受的。又臭又難洗,還容易引來更麻煩的東西。”
她指了指莎夏,又指了指潛伏苔蘚消失的方向:“它們沒興趣理你,省了我們不少麻煩和時間,走吧。”
隨著她們深入,地勢開始緩緩上升,空氣也變得更加陰冷潮濕。周圍的樹木變得更加古老粗壯,樹皮呈現出深沉的黑色或鐵灰色,巖石裸露的地方也覆蓋著厚厚的黑色苔蘚。黑石山脈的輪廓在稀疏的樹影間隱約可見,像一頭蟄伏的巨獸。
又翻過一道布滿濕滑碎石的山脊,前方豁然開朗。
一片被砍伐過且相對平坦的林間空地上,幾頂深灰色的、帶有霜刃小隊獨特冰棱狀徽記的帳篷已經搭建完畢。中央的篝火正噼啪作響,橘紅色的火焰跳動著,驅散著林間的陰冷濕氣。
幾個身影圍坐在火堆旁。聽到腳步聲,其中一個身材異常魁梧、穿著厚重板甲、仿佛鐵塔般的壯漢第一個抬起頭,警惕地望了過來。當他看清是薩拉時,緊繃的肌肉才放松下來,甕聲甕氣地喊了一句:“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