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邏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像夯土機碾過心臟。仄轍把安安塞進護工懷里時,指尖觸到孩子后頸的皮膚——燙得嚇人,像揣了個小火爐。
“走維修通道,墨塵會接應?!彼龎旱吐曇簦暰€掃過護工懷里的安安,那孩子眉頭皺得死緊,小拳頭攥著團空氣,“別碰他身上的光點,像拔刺似的,越碰鉆得越深?!?/p>
護工是個四十歲上下的女人,臉嚇得發(fā)白,卻還是用力點頭:“院長你……”
“別回頭。”仄轍推了她一把,轉身抄起拖把。金屬桿上還沾著剛才打落機械臂的油污,滑溜溜的,倒比想象中趁手。
走廊盡頭的紅光里,影影綽綽冒出幾個黑色輪廓。帶頭的舉著強光手電,光柱掃過來時,仄轍下意識往消防栓后面躲——這反應快得像條件反射,腦子里閃過個畫面:民國時躲在貨棧柱子后,看巡捕舉著燈籠查走私。
“人呢?”粗啞的男聲撞在墻壁上,帶著金屬摩擦的質感,“剛才明明監(jiān)測到記憶波爆發(fā)?!?/p>
仄轍貼著冰冷的墻壁,心臟擂鼓似的。她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太響了,混在巡邏隊的腳步聲里,像漏了氣的風箱。
“頭兒,這邊有血跡?!绷硪粋€聲音喊道。
光柱猛地打在仄轍腳邊——剛才扶墻時蹭上的血,在紅光里像條扭曲的紅蛇。
跑是來不及了。仄轍握緊拖把,突然想起墨塵給的定位器還在手心攥著,邊緣硌得掌心生疼。還有兩分鐘,維修通道才解鎖。
她深吸一口氣,猛地從消防栓后沖出去,拖把桿橫掃過去,正打在最前面那人的手腕上。手電“哐當”落地,光柱在地上亂晃,照出他胸前的蛇形徽章。
“在這兒!”那人吼道,機械臂“咔”地彈出,帶著股鐵銹味掃過來。
仄轍矮身躲開,拖把桿順勢往他膝蓋彎里捅。這招是上輩子跟家里的老管家學的,對付喝醉的地痞最管用——老管家總說,“打架不用蠻力,得找骨頭軟的地方下手”。
那巡邏隊員踉蹌著跪倒在地,仄轍正想補一下,后頸突然一陣刺痛。像被針扎了下,緊接著是熟悉的眩暈感——和上輩子加班到天亮時的頭疼一模一樣,太陽穴里像塞了團浸了水的棉花。
“記憶干擾彈?”她晃了晃腦袋,看見另一個巡邏隊員舉著個巴掌大的發(fā)射器,“你們還帶這玩意兒?”
“對付記憶縫合體,當然得用這個?!蹦侨死湫?,“讓你腦子里的‘客人’都出來跳個舞。”
話音剛落,仄轍的眼前突然天旋地轉。
民國的賬本、星際的王座、寫字樓的電腦屏幕……三個畫面像走馬燈似的轉起來,撞得她胃里翻江倒海。她看見自己穿著旗袍在碼頭對賬,又看見自己戴著皇冠對大臣訓話,轉眼又坐在電腦前改PPT,改到屏幕上的字都變成了小蝌蚪。
“噗通”一聲,她手里的拖把掉了。
巡邏隊員圍上來,機械臂鎖住她的胳膊。冰冷的金屬硌得骨頭疼,倒讓她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半分。
“安安……”她咬著牙,嘗到血腥味,“你們對那孩子做了什么?”
“不過是提前收了點‘利息’?!睅ь^的巡邏隊員蹲下來,捏著她的下巴強迫她抬頭,“那孩子的記憶純度很高,尤其是……關于民國的部分?!?/p>
仄轍的瞳孔猛地收縮。
民國的記憶?他們專門沖著這個來的?
就在這時,走廊深處突然傳來“砰”的一聲悶響,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巡邏隊員們的動作頓了頓,耳機里傳出滋滋的電流聲。
“怎么回事?”
“維修通道方向……有能量波動!”
仄轍趁著他們分神的瞬間,猛地曲肘撞向鎖住自己的機械臂關節(jié)。還是剛才對付護衛(wèi)那招,但這次用了十足的勁——腦子里閃過星際戰(zhàn)場上的畫面,那時她用同樣的力道,掰斷過叛徒的手腕。
“咔嚓”一聲脆響,機械臂的鎖扣松了。
她沒敢戀戰(zhàn),轉身就往反方向跑。身后傳來怒罵聲和腳步聲,她卻越跑越清醒——剛才那聲悶響,十有八九是墨塵干的。那家伙看著沉默寡言,動手倒是挺利落。
跑到走廊分叉口,仄轍突然停住腳。左邊是通往天臺的路,右邊是雜物間。她聽見自己的呼吸聲里,混著點奇怪的響動——像有人在嚼玻璃,咔嚓咔嚓的。
是從雜物間傳來的。
仄轍猶豫了半秒,還是推開門。
雜物間里堆著廢棄的營養(yǎng)液罐和舊家具,一股霉味撲面而來。角落里縮著個小小的身影,正背對著她,肩膀一抽一抽的。
是阿元。
仄轍的心沉了下去。剛才光顧著找安安,竟忘了這孩子也說過奇怪的夢話。
“阿元?”她放輕腳步走過去,“你怎么在這兒?”
孩子沒回頭,嘴里還在念叨著什么。仄轍湊近些,才聽清他在說:“……關稅調了,漲了五個點……這批貨要賠本了……”
和剛才的夢話一模一樣。但這次,阿元的聲音里帶著哭腔,像個真正的商人在心疼錢。
仄轍蹲下來,想碰碰他的肩膀,卻看見他后頸的皮膚下,有什么東西在動。不是安安那種金色的光點,而是一團灰黑色的霧氣,像發(fā)霉的棉花,正一點點往他腦袋里鉆。
“別碰!”她猛地縮回手,想起巡邏隊員說的“記憶干擾彈”。這霧氣,大概就是被干擾后失控的記憶碎片。
阿元突然轉過頭,眼睛里一片渾濁,沒有焦點。他看著仄轍,突然咧嘴笑了,露出還沒換完的乳牙:“老板,這批貨真的要賠本了……要不,咱們也摻點假?”
這語氣,這眼神,根本不是個六歲孩子該有的。倒像個在商場摸爬滾打多年的老油條,眼里只有算計。
仄轍的心臟像被什么攥住了。她想起自己民國時的賬房先生,那人總說“做生意不能太實誠”,后來卷著貨款跑了,讓她第一次嘗到破產的滋味。
難道……這些孩子的記憶被替換了?用的還是她那些上輩子的記憶碎片?
“阿元,看著我。”仄轍握住他的肩膀,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柔,“你不是商人,你是阿元,在星塵孤兒院長大,最喜歡院里的種植艙,對不對?”
阿元的眼睛眨了眨,似乎在掙扎。灰黑色的霧氣在他眼底翻涌,像要把最后一點屬于孩子的清明吞掉。
“我……我是阿元……”他喃喃自語,突然又抱住腦袋尖叫起來,“不對!我是賬房!我要算清楚這筆賬!”
他猛地推開仄轍,抓起地上一根生銹的鐵棍,就往自己腦袋上砸:“算不清……那就把腦子砸開看看!”
“住手!”仄轍撲過去抱住他,爭奪間,鐵棍“當啷”掉在地上,滾到一堆舊營養(yǎng)液罐后面。
就在這時,她看見罐子里映出自己的影子——眼角的血還沒干,順著臉頰往下淌,在下巴尖凝成小血珠。而她的眼睛里,竟也有淡淡的灰黑色霧氣在盤旋,像兩朵小小的烏云。
原來,記憶干擾彈不止影響了孩子。
阿元還在掙扎,力氣大得驚人。仄轍死死抱著他,感覺那團灰黑色的霧氣正順著阿元的皮膚,往自己胳膊上爬。冰冰涼涼的,像沾了墨汁的蜘蛛網。
“墨塵的屏蔽器……”她突然想起那個巴掌大的金屬塊,還在手心攥著。
她騰出一只手,摸索著按下屏蔽器上的按鈕。沒有聲音,也沒有光,但仄轍立刻感覺到一股微弱的暖流,從手心蔓延到全身。像冬天里喝了口熱水,雖然不燙,卻能驅散些寒意。
阿元身上的灰黑色霧氣猛地一顫,像被燙到似的,往回縮了縮。
“有用!”仄轍心里一喜,把屏蔽器往阿元后頸貼去。
“滋啦——”
像烤肉的聲音。阿元尖叫一聲,卻不再掙扎了,眼睛里的渾濁慢慢退去,露出孩童該有的迷茫。他看著仄轍,帶著哭腔問:“院長……我剛才好像做了個噩夢,夢見自己變成了老爺爺,一直在算賬……”
仄轍松了口氣,剛想說話,就聽見雜物間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這邊!能量波動在這里!”是巡邏隊員的聲音。
她趕緊把阿元往貨架后面藏:“別動,別出聲,等我回來。”
阿元點點頭,小臉上還掛著淚珠,卻懂事地捂住了嘴。
仄轍撿起地上的鐵棍,掂量了一下。比拖把沉,但更趁手——像她星際時用的短矛,能精準地刺穿敵人的盔甲。
她深吸一口氣,推開門。
三個巡邏隊員就站在門口,為首的那個機械臂還保持著斷裂的姿勢,眼里閃著狠光。
“這次看你往哪跑。”他舉起發(fā)射器,對準仄轍的腦袋,“記憶剝離彈,比干擾彈好玩多了。試試被人把腦子掏空的滋味?”
仄轍沒有跑。她握緊鐵棍,腦子里的三個畫面突然平靜下來,像退潮后的海灘,露出清晰的礁石。
民國時破產后,她從黃浦江里爬起來,對著初升的太陽發(fā)誓,再也不會任人宰割。
星際時被親信背叛,她笑著吞下毒酒,心里想的是“下輩子一定要贏”。
就連加班猝死前,她也在電腦上敲下最后一行字:“方案改完了,誰也別想讓我白干活?!?/p>
原來,不管在哪個時空,她最擅長的都不是逃跑。
是死磕。
仄轍突然沖過去,不是沖向巡邏隊員,而是撞向旁邊的消防栓。玻璃碎裂的聲音刺耳,她抓起一把碎玻璃,反手甩向發(fā)射器。
“砰!”
發(fā)射器被打偏,記憶剝離彈射向天花板,炸開一團灰黑色的霧氣。
巡邏隊員罵了一聲,機械臂掃過來。仄轍側身躲開,鐵棍從下往上,精準地捅進他的下巴。這招是她星際時學的格斗術,專破盔甲的縫隙。
那人悶哼一聲,倒在地上。
另外兩個巡邏隊員對視一眼,同時撲上來。仄轍左右開弓,鐵棍舞得像風車。她能感覺到腦子里的記憶碎片在沸騰,民國的算計、星際的狠勁、現代的機靈,像三種不同的酒,在血管里混出辛辣的烈味。
不知打了多久,直到巡邏隊員都倒在地上,仄轍才拄著鐵棍喘氣。胳膊上被劃了道口子,血順著指尖滴在地上,和之前的血跡匯成一小灘。
她抬頭看了看時間,墨塵說的三分鐘,剛好到了。
遠處傳來輕微的“咔噠”聲,應該是維修通道解鎖了。
仄轍轉身跑回雜物間,抱起還在發(fā)抖的阿元。孩子把頭埋在她懷里,小聲問:“院長,我們是不是在打仗?”
仄轍低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胳膊上的傷口,血珠落在阿元的頭發(fā)上,像顆小小的紅瑪瑙。
“是?!彼p聲說,聲音里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但我們會贏的?!?/p>
她抱著阿元往維修通道走,經過巡邏隊員的尸體時,踢到個東西——是剛才那人掉落的手電。光柱還亮著,照出墻面上的血跡,像幅抽象的畫。
而那血跡里,隱隱有金色的光點在閃爍,像撒了把碎星星。
仄轍的腳步頓了頓。
這些光點,到底是記憶的碎片,還是……別的什么?
她沒來得及細想,懷里的阿元突然指著通道盡頭,小聲說:“院長,你看。”
墨塵的身影出現在紅光里,手里提著個工具箱,鏡片后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像兩顆星。他身后,護工正帶著一群孩子,一個個鉆進維修通道的入口,像一群歸巢的小鳥。
安安走在最后,看見仄轍,揮了揮小手,臉上還帶著點沒睡醒的迷糊。
仄轍笑了笑,加快了腳步。
不管那些光點是什么,不管記憶議會想干什么,至少現在,孩子們是安全的。
而她,仄轍,帶著三個時空的記憶和傷痕,還站在這里。
這就夠了。
維修通道的門在身后緩緩關上,隔絕了外面的鐵銹味和硝煙味。仄轍抱著阿元,看著前面孩子們的背影,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不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了。
那些散落在三個時空的記憶碎片,那些屬于“她”的勇氣和倔強,此刻都凝聚在這具身體里,像團越燒越旺的火。
足以照亮這條不知道通往何處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