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留的一手后路。
將粉末均勻地撒在灶臺正中的心口位置,云灼并指如劍,一縷淡藍色的魂火自指尖燃起。
她沒有念誦前世那套繁復的口訣,而是用魂火飛快地點了三下。
“嗡——”
一聲低沉的共鳴自地底傳來。
那塊沉重的石板沒有絲毫聲息,緩緩向一側滑開,露出一個黑漆漆的洞口。
一股混雜著塵土、腐朽羊皮和淡淡腥氣的風撲面而來,仿佛是塵封了百年的怨氣。
幽深的階梯盤旋向下,通往未知的黑暗。
云灼沒有猶豫,一步踏入。
階梯并不長,約莫數十階后,便抵達了盡頭。
一間不大的石砌密室出現在眼前。
這里的空氣幾乎凝滯,墻壁上掛滿了大大小小的羊皮卷軸,上面用冥界古文記錄著各種湯料的配比與熬制心得,是孟婆一脈歷代的心血。
而在密室正中央的石臺上,靜靜地躺著一卷用金線封邊的陳舊卷軸。
《孟婆湯原始秘方》。
云灼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快步上前,顫抖著手指解開金線,緩緩展開卷軸。
熟悉的配方映入眼簾,與她記憶中的一模一樣,但當她看到卷軸的末尾時,瞳孔驟然收縮成一個危險的針尖。
在配方最后一味輔料旁,用朱砂小字額外標注了一行批注:“此湯至陰至純,可洗滌萬千魂靈。然,煉制者切記,熬煮之時,萬不可引一絲一毫混沌魔氣入內。陰陽相沖,魂火逆行,違者,孟婆湯即成穿腸索魂之毒,輪回秩序必將大亂。”
混沌魔氣!
一道電光石火在云灼腦海中炸開!
是了!
白靈珠那個賤人,她偷走秘方后,修為尚淺,根本無法催動至純的魂火長時間熬制。
為了走捷徑,她必然是借用了她那魔尊道侶——楚厲的
難怪!
難怪百年之后,輪回道開始出現紊亂,無數鬼魂滯留冥界,怨氣沖天。
原來根源在此!
白靈珠不僅偷了她的位置,搶了她的功勞,更是用一鍋鍋的毒湯,親手毀掉了整個輪回體系的根基!
滔天的恨意與徹骨的寒冷同時涌上心頭。
她必須把這份證據帶出去!
云灼立刻從懷中取出早已備好的拓印玉簡,正欲將秘方拓印下來,頭頂之上,卻突然傳來一陣清晰的腳步聲,以及……一聲冰冷的嗤笑。
“云灼,你果然還是來了。”
是厲三刀!
密室的石板入口處,厲三刀的身影被上方透下的微光勾勒出來,他手中握著一枚散發著瑩瑩白光的玉符,臉上是貓捉老鼠般的戲謔。
“湯婆子那個老東西,倒也算忠心,被抓之前,悄悄捏碎了示警符。白靈珠大人早就料到你會不死心,特命我在此地等候多時了。”
原來,湯婆子被捕本身就是一個餌。
白靈珠根本沒想過從她口中問出什么,而是借此封鎖消息,布下天羅地網,守株待兔,只為將她這個最大的隱患一舉鏟除!
云灼緩緩直起身,背靠著冰冷的石臺,退無可退。
厲三刀的實力遠在她之上,硬拼絕無勝算。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她藏于袖中的一物忽然毫無征兆地灼熱起來。
正是墨小淵塞給她的那塊“紙錢糕”!
那糕點在她袖中竟自行燃燒起來,沒有火焰,卻散發出驚人的熱量。
轉瞬間,它便化作一張薄如蟬翼、布滿繁復金色紋路的符紙,悄無聲息地從她袖口滑出,“啪”的一聲,精準地貼在了密室石門的內側。
厲三刀顯然沒注意到這微小的變故,他正享受著獵物臨死前的絕望,獰笑道:“束手就擒吧,或許還能給你一個痛……”
他的話音未落,異變陡生!
一絲絲比黑暗更加純粹的黑霧,竟從緊閉的石門門縫中強行滲透進來!
那霧氣充滿了暴戾、貪婪與毀滅的氣息,一出現,整個密室的溫度都驟然下降。
是楚厲的魔氣分身!
云灼瞬間通體冰寒。
雙重陷阱!
白靈珠在這里設伏清理她這個內鬼,而楚厲,則在暗中窺伺,想趁亂奪走真正的原始秘方!
他們二人,看似是道侶,實則同床異夢,各懷鬼胎!
那黑霧迅速凝聚成一道模糊的人影,發出一陣桀桀怪笑,直撲中央石臺上的秘方卷軸。
守在門口的厲三刀也是臉色大變,顯然沒料到楚厲會橫插一腳。
就在魔氣即將觸碰到卷軸的剎那,貼在門后的那張金紋符紙,猛然爆發出璀璨奪目的光芒!
“轟!”
一道模糊而威嚴的戰神令虛影一閃而過,金光如烈日融雪,瞬間將那道魔氣分身籠罩。
凄厲至極的慘嚎響徹地底,黑霧被金光灼燒得滋滋作響,瘋狂扭曲著退散,最終化作一縷青煙,消失得無影無蹤。
門口的厲三刀被這突如其來的神圣威壓震得氣血翻涌,蹬蹬蹬連退數步,臉上滿是駭然與不可置信。
就是現在!
云灼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會,手中早已握緊的拓片玉簡狠狠往秘方上一按,將內容盡數拓印。
她看也不看驚魂未定的厲三刀,轉身凝聚全身魂力,猛地一拳砸在密室側面最為薄弱的墻壁上!
“轟隆!”
土石崩飛,一個破洞出現在墻上,外面正是孟婆莊后院的廢棄井沿。
云灼毫不猶豫地縱身躍出,幾個起落間便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逃出許久,她才在一處隱蔽的角落停下,劇烈地喘息著。
回望孟婆莊的方向,隱約能看到火光閃動,想必是厲三刀惱羞成怒,開始泄憤了。
她攤開手掌,那張救了她一命的“紙錢糕”已經化作一團溫熱的灰燼。
云灼這才后知后覺地明白過來,墨小淵給她的,哪里是什么果腹的糕點,分明是一道封印著一絲戰神令威能的“薪火符”!
他知道她會來,知道這里有陷阱,甚至可能知道楚厲也會出手。
他不是在等她踏入深淵,他是在等這一天,等她身陷絕境之時……現身護她。
云灼緩緩握緊了手中的符灰,那殘余的溫度仿佛還能灼傷掌心。
她低聲自語,聲音被夜風吹散:“墨小淵……下次見面,我不請你吃飯了。”
“我請你……亮出你的真名。”
夜色更深,云灼的身影徹底融入黑暗。
半個時辰后,她出現在勾魂司一間早已廢棄的柴房里。
這里蛛網遍布,塵埃厚積,是整個冥府最不起眼的角落。
她靠在潮濕的墻壁上,終于有了一絲喘息之機,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懷中那團已經燒盡,卻依然帶著一絲奇異暖意的“薪火符”灰燼。
這東西的力量,超出了她的認知,而那個神秘小鬼的身份,更像一團迷霧,將她未來的道路徹底籠罩。
幽暗的柴房內,空氣中彌漫著腐朽木料與塵埃混合的沉悶氣息。
云灼靜坐于草堆之上,指尖輕輕摩挲著那一小撮細膩溫熱的灰燼,那是“薪火符”燃盡后的唯一痕跡。
她緩緩合上雙眼,心神沉入識海。
剎那間,一股異樣的暖流自魂魄深處涌起,《玄冥真訣》中晦澀難懂的“幽水化形訣”竟如久旱逢甘霖的土地,自行運轉起來。
那縷被她吸收的幽冥藻魂息,此刻不再是溫順的能量,而是在功法牽引下,化作一道道墨綠色的細微水流,以一種精準而強悍的姿態,反復沖刷著盤踞在她經脈中、由白靈珠設下的封靈咒鎖鏈。
每一次沖刷,那看似堅不可摧的金色鎖鏈便會發出一陣細不可聞的哀鳴,其上的光芒也隨之黯淡一分。
云灼猛然睜開雙眼,瞳孔深處閃過一絲震撼與明悟。
這《玄冥真訣》并非她以為的死物,不是一本單純記錄著法門的心法秘籍。
它有自己的意志,它在……認主!
而墨小淵遞給她的那枚薪火符,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助燃符箓,它是一把鑰匙,一把精準喚醒這沉睡功法、并引導其魂力歸位的鑰匙!
地窖中,那短暫卻耀眼的金光虛影再次浮現在她腦海。
那是戰神令的輝光,身為鬼差,她絕不會認錯。
戰神令乃神界重器,從不為凡鬼所動。
除非……那個自稱“墨小淵”的小鬼,根本不是什么無名之輩,他便是戰神令真正的主人。
這個念頭如驚雷般在云灼心中炸開,讓她渾身微微一顫。
驚詫之余,更深的疑惑席卷而來。
他真是那位威震三界的戰神,為何要收斂所有神威,甘愿在勾魂司當一個最底層的小鬼?
又為何偏偏出現在她身邊,一次次不動聲色地出手相助?
前世,她含冤而死,魂飛魄散,自始至終都未曾見過他的身影。
是因為他當時并不知道她的冤屈,還是……他也被白靈珠用陰險手段算計,神魂被封印,無法現身?
無數的疑問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她緊緊包裹,而網的中心,便是那個總是倚在角落,安靜吃著紙錢糕的清瘦身影。
翌日清晨,云灼整理好思緒,徑直前往判官殿。
她以“復核三百迷魂執念,恐有遺漏,需重渡忘川,親臨案發之地查探”為由,向當值的老判筆遞交了申請。
這理由合情合理,畢竟三百迷魂案是勾魂司近年最大的懸案,任何一個負責的鬼差都不會掉以輕心。
老判筆抬起昏花的雙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能洞穿魂魄。
他沒有多問,只是從一堆陳舊的卷宗下,摸出了一枚泛黃的舊船票,破例批準了她的請求。
“去吧,”老判筆的聲音沙啞而悠遠,“忘川上的紙舟翁,只渡有緣人。”
云灼恭敬地接過船票,指尖觸及票面,心頭一凜。
那粗糙的紙面上,赫然用朱砂印著兩個古樸的篆字——勿忘。
這不僅僅是一張船票。
她瞬間明白,這是老判筆對她的試探,也是一種隱晦的指引。
他或許早已看出了她與三百年前的玄冥傳承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當晚,忘川河面陰風怒號,黑色的河水翻涌著無數哀嚎的殘魂。
云灼登上那葉隨時可能傾覆的紙舟,在紙舟翁沉默的搖櫓聲中,憑著前世與今生的記憶,精準地避開了七處足以絞碎魂體的恐怖暗流。
在第八處巨大的漩渦外側,她示意紙舟翁停下。
這里,便是三百年前那位判官被污蔑偷走《玄冥真訣》后,被鎮壓的地點。
她沒有像上次那樣急于采摘幽冥藻,而是深吸一口氣,縱身沉入冰冷刺骨的河底。
這一次,她不再是無措的探尋者。
她將一縷幽冥藻的墨綠絲線輕柔地纏繞在指尖,魂力催動,指尖在河床一塊模糊的石碑殘跡上輕輕一點,同時低聲誦念起“幽水化形訣”的法訣。
奇跡發生了。
那墨綠色的藻絲仿佛活了過來,如擁有生命的根須,迅速在漆黑的水中蔓延、交織、勾勒。
一個微型的、由魂力與水流構筑的三生石虛影,竟在她的面前緩緩成形。
虛影之中,光影流轉,三百年前那場驚天冤案的完整畫面,一幕幕清晰地呈現出來。
畫面中,那位剛正不阿的老判官,正是被時任副司主的白靈珠誘至此地。
白靈珠手中持著一根閃爍著怨毒黑光的長釘——篡命釘!
她趁老判官不備,將釘子狠狠釘入其天靈,老判官的魂魄瞬間被禁錮,永世鎮于忘川河底,承受無盡的沖刷之苦。
而真正盜走真訣的,根本不是他,而是一個借了楚厲肉身還魂的魔修!
那魔修與白靈珠的交易,以及楚厲魂魄被吞噬的慘狀,都在虛影中暴露無遺。
真相大白!
云灼心潮澎湃,正欲將這至關重要的畫面以魂力拓印下來,卻猛然感到一股濃烈的殺氣自上方傳來。
河底的陰氣瞬間暴動,四道黑影如鬼魅般潛下,手中一張由無數怨魂發絲編織的“拘魂網”當頭罩下。
為首的正是厲三刀!
他身后還跟著三名心腹鬼差,個個面露猙獰。
更讓云灼瞳孔一縮的是,那張散發著惡臭的拘魂網中,竟困著身形佝僂的紙舟翁!
“白司主果然神機妙算!”厲三刀的獰笑在水中通過魂力傳遞,顯得格外扭曲,“她察覺到賞你的那枚銅幣魂力有異,便下令清查所有與你接觸過的人。這老東西嘴硬得很,卻還是招了,說你今晚必來此地!云灼,我倒要看看,你是選擇救這個幫你渡河的老家伙,還是保住你自己這條小命!”
言語間,他手中的拘魂網猛地一收,紙舟翁立刻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魂體幾近潰散。
面對這絕境般的威脅,云灼卻立于河底的暗流之中,紋絲不動。
她看著厲三刀那張寫滿得意的臉,看著網中氣息奄奄的紙舟翁,指尖纏繞的最后一縷幽冥藻絲微微顫動。
忽然,她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冰冷的笑意。
在厲三刀錯愕的目光中,她毫不猶豫地抬手,將那蘊含著磅礴魂力的最后一滴幽冥藻汁,決然地拍入了自己的心口!
轟——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在她體內炸開,魂力瞬間暴漲。
她身前那原本只有巴掌大小的三生石虛影,驟然擴大了百倍千倍,剎那間將整片河域籠罩!
三百年前的冤案畫面,不再是默片,而是化作宏大而悲愴的真實投影。
隨著畫面的流轉,河底沉寂了三百年的迷魂殘影仿佛被喚醒,自虛影中緩緩浮現,他們空洞的眼眶中燃起復仇的火焰,齊聲誦念起那壓抑了百年的冤魂執念!
“冤……冤……冤……”
三百道執念匯聚成一股無形的、撼天動地的共鳴音波,狠狠撞擊在拘魂網上。
那由怨魂發絲織成的法器,在這股代表著天道公理的浩大力量面前,竟發出不堪重負的悲鳴,寸寸崩裂,化為飛灰!
紙舟翁趁機掙脫束縛,他深深地看了云灼一眼,沒有多言,只是撐起那葉孤舟,迅速隱入忘川的濃霧之中。
只有一句低語順著水流,清晰地傳入云灼的耳中:“玄冥未滅,魂火不熄。”
光影中央,云灼衣袂飄飄,如執掌輪回的神女。
她緩緩抬起頭,目光穿透層層水波與陰霧,望向岸邊。
墨小淵正靜靜地倚著石欄,手中那塊剛剛買來的紙錢糕,不知何時已在他指尖燃盡,化作一縷飛灰,隨風而逝。
他的眸光深邃如淵,跨越了生與死的界限,穿透了光與暗的阻隔,正一瞬不瞬地,凝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