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泥土里的種子
雞雞雞雞雞——
頭遍雞叫撕開晨霧時,楊永革正蹲在田埂上數(shù)露珠。草葉尖的水珠滾到他手背上,涼絲絲的,像城里寫字樓空調(diào)沒關(guān)緊的風。他抬頭望了望,鯉魚壩的天剛泛出魚肚白,灰藍色的云絮在山頭慢慢舒展開,像被誰揉皺的棉絮重新鋪平。
“楊老板,又來‘看地’啦?”
身后傳來拖沓的腳步聲,是村支書老周。他肩上搭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褂子,手里攥著根竹煙桿,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在晨霧里跳著碎步。
楊永革站起身,拍了拍褲腿上的泥。“周書記早,我看這幾畝地的墑情,適合種片花?!彼钢媲伴e置的坡地,去年種過玉米的田壟還留著淺黃的印記,像大地皴裂的紋路。
老周往地上啐了口煙渣,煙桿在鞋底磕了磕?!盎ǎ磕墚旓埑??”他的聲音帶著晨露的沙啞,“前兩年有人來搞草莓園,折騰半年跑了,剩下些爛棚子,現(xiàn)在還在那兒戳著呢?!?/p>
楊永革沒接話,彎腰撿起塊土疙瘩。土塊在指間捻碎,細沙混著腐葉的氣息鉆進鼻腔,是他在城里從未聞過的味道——不是香,也不是腥,是踏實的、帶著呼吸感的土氣。三個月前第一次來鯉魚壩,他就是被這味道勾住的。
那天他跟著考察團來鄉(xiāng)下調(diào)研,車陷在半路的泥坑里。村民們扛著木板來幫忙,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遞給他塊烤紅薯,甜香燙得他手心發(fā)紅。他看著遠處坡上吃草的牛羊,看著炊煙在瓦頂上慢慢散成霧,突然就不想走了。
“周書記,您看那片林子。”楊永革指向西北邊的白楊林,樹干筆直地戳向天空,葉子在風里嘩啦作響,“林子里能搭木棧道,讓城里人走進去聽鳥叫?!彼种赶蛏侥_下的池塘,水面浮著層薄冰,“池塘清一清,能養(yǎng)錦鯉,孩子們可以喂魚玩。”
老周瞇著眼聽,煙桿在手里轉(zhuǎn)了兩圈。“你說的這些,要多少錢?”
“先不用多,”楊永革從帆布包里掏出張圖紙,紙角被風吹得卷起來,“先把村口那三間廢棄的瓦房修起來,改成游客中心。再把這條土路墊墊,能過三輪車就行?!眻D紙上用紅筆圈出幾個點,像撒在地上的火星。
這時,第二遍雞叫漫過村子。王寡婦家的蘆花雞撲棱著翅膀跳上柴垛,“咯咯咯”地叫著,驚飛了槐樹上的麻雀。鴨鴨鴨鴨鴨——池塘那邊傳來撲水聲,是李老五的鴨群醒了,黑壓壓一片在水面劃開銀亮的弧線。
“楊老板,不是我潑冷水?!崩现芡厣隙辶硕鍩熷?,“咱村人祖祖輩輩刨地吃飯,除了種莊稼,啥也不會。你讓張嬸去給游客端茶,她能把碗摔了;讓李叔去看棧道,他能蹲那兒釣一天魚?!?/p>
楊永革笑了,從包里掏出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幾塊芝麻糖。“周書記,嘗嘗?我從城里帶來的?!彼麆冮_塊糖遞過去,“您還記得三十年前不?那時候村里有磨坊,有油坊,有貨郎擔著擔子走街串巷。現(xiàn)在這些老營生沒了,但日子總要往前過不是?”
老周把糖塞進嘴里,甜味慢慢漫開。他想起年輕時趕驢車去鎮(zhèn)上賣棉花,天不亮就出發(fā),路上能聽見各村的雞叫,此起彼伏像在打擂臺。那時候鯉魚壩雖窮,卻活得熱氣騰騰。
“你想讓誰來干活?”老周突然問。
“張嬸就行。”楊永革說,“她蒸的槐花饃好吃,游客肯定喜歡。讓她在游客中心賣點心,不用端碗?!彼謹?shù)著指頭,“李叔看棧道也行,他懂山里的規(guī)矩,哪棵樹不能碰,哪塊石頭不穩(wěn)當,他門兒清?!?/p>
說話間,太陽爬到了山頭,金光漫過白楊林的樹梢,把田埂染成了暖黃色。牛牛牛牛牛——遠處傳來牛叫聲,是趙大爺趕著牛群去坡上吃草,牛鈴“叮當”響,像串在風里的珠子。
“我?guī)湍銌枂?。”老周把煙桿別回腰里,“但丑話說前頭,要是賠了,可沒人給你填窟窿。”
楊永革用力點頭,看著老周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他蹲下來,用手指在濕潤的泥土里畫了個圈。圈里的土很軟,像能長出任何東西。
這時候,他聽見身后有細碎的腳步聲?;仡^一看,是那天給他烤紅薯的小姑娘,扎著兩個羊角辮,手里攥著個玻璃瓶,瓶里裝著幾只螢火蟲。
“叔叔,你真的要在這里蓋樂園嗎?”小姑娘的聲音像剛剝殼的花生,脆生生的。
“是啊?!睏钣栏镄χf,“蓋好了,讓你當小向?qū)?,帶游客去看螢火蟲,好不好?”
小姑娘的眼睛亮起來,把玻璃瓶往身后藏了藏?!拔灮鹣x要放的,奶奶說它們是夜的星星。”她踮起腳,往楊永革的帆布包里塞了顆野山楂,“這個給你,酸的,提神。”
說完,她像只小鹿似的跑了,羊角辮在晨光里一顛一顛。楊永革捏著那顆野山楂,酸味兒從指尖竄到心里,讓他想起自己小時候在姥姥家的院子里,也是這樣摘野果吃,褲兜里總裝著半兜子酸溜溜的快樂。
日頭慢慢升高,村里的炊煙越來越密,混著柴火的香和飯菜的味。張嬸家的煙囪里冒出的煙是直的,她總說燒的是干透的桐木柴;李叔家的煙是歪的,他愛用潮乎乎的玉米芯,煙里總帶著股焦糊味。
楊永革沿著土路往村口走,路過王寡婦的菜園。她正蹲在籬笆邊摘豆角,看見他就直起腰笑:“楊老板,要豆角不?新鮮的,剛摘的?!?/p>
“要,給我來一把。”楊永革走過去,“張嬸,問您個事,您愿不愿意去游客中心賣點心?就賣您蒸的槐花饃?!?/p>
王寡婦的手頓了頓,豆角從指間滑落在竹籃里?!拔??”她眼里閃過一絲慌亂,“我沒見過啥世面,城里人會不會嫌我土?”
“就因為是您蒸的,他們才喜歡。”楊永革說,“城里的點心都是機器做的,哪有您這柴火灶蒸出來的香。”
王寡婦低下頭,用圍裙擦了擦手。“那……我試試?”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
“太好了!”楊永革接過豆角,“等游客中心修好了,您就來,工錢我按天算,不耽誤您下地干活?!?/p>
離開菜園時,他聽見王寡婦在身后跟鄰居說:“城里來的楊老板,讓我去賣饃呢……”聲音里帶著點不敢信的歡喜。
走到村口,正遇見李叔背著魚竿往池塘去?!皸罾习澹D(zhuǎn)悠呢?”李叔的草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半張臉。
“李叔,問您個事。”楊永革攔住他,“林子里要修棧道,您愿不愿意去看著?不讓您干啥重活,就提醒游客別亂砍樹,別亂扔垃圾?!?/p>
李叔把魚竿往肩上挪了挪,眼睛從草帽底下瞟出來。“給錢不?”
“給!”楊永革說,“一天五十,中午管頓飯,就您家的槐花饃?!?/p>
李叔“哼”了一聲,嘴角卻往上翹了翹?!靶邪?,反正我天天也在林子里轉(zhuǎn)悠?!彼D了頓,“那棧道可別修得太花哨,別驚著山里的獾子?!?/p>
“聽您的。”楊永革笑著說。
看著李叔的身影消失在白楊林里,楊永革掏出手機,給城里的合伙人打了個電話?!袄蠌垼X準備好,下周就能動工。”他對著電話說,“工人就用村里的,瓦匠王師傅,木匠劉師傅,都是老手藝人……對,材料盡量從鎮(zhèn)上買,能省點是點?!?/p>
掛了電話,他看見老周領(lǐng)著幾個人過來了。有瓦匠王師傅,扛著瓦刀;有木匠劉師傅,背著鋸子;還有幾個年輕后生,擼著袖子,眼里閃著光。
“楊老板,人給你湊齊了?!崩现芡厣现噶酥福巴鯉煾嫡f,那三間瓦房的梁還結(jié)實,不用全拆;劉師傅說,棧道能用本地的楊木,結(jié)實還便宜?!?/p>
王師傅蹲下來,用瓦刀在地上畫了個圖?!拔蓓?shù)脫Q琉璃瓦,下雨不漏水?!彼氖植紳M老繭,握瓦刀的姿勢卻很穩(wěn),“窗戶改成木格的,好看?!?/p>
劉師傅也湊過來,用鋸子在地上劃了道線。“棧道離地面三尺高就行,太高了晃得慌?!彼ь^看了看白楊林,“每隔五米打個樁,保準結(jié)實?!?/p>
后生們在一旁七嘴八舌:“我去清池塘吧,我會游泳!”“我去墊土路,我家有三輪車!”“我去摘野果,等開園了給游客當特產(chǎn)賣!”
楊永革看著眼前這熱鬧的景象,突然覺得鼻子有點酸。他想起在城里開策劃會時,大家西裝革履地坐在會議室里,對著PPT爭論不休,卻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場景——沒有人說漂亮話,卻每個人的手里都握著實在的家伙,每個人的眼里都亮著盼頭。
這時候,趙大爺趕著牛群回來了,牛鈴“叮當”響得更歡。牛牛牛牛牛——領(lǐng)頭的老黃牛朝著人群哞了一聲,像是在打招呼。鴨鴨鴨鴨鴨——李老五的鴨群也回來了,嘎嘎叫著往鴨棚鉆。雞雞雞雞雞——各家的雞像是收到了信號,又開始此起彼伏地叫起來。
楊永革深吸一口氣,泥土的氣息里混著草木的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槐花甜。他知道,從這一刻起,鯉魚壩的日子,要和以前不一樣了。
他從帆布包里掏出張新圖紙,鋪在一塊平整的石頭上。陽光透過白楊樹葉的縫隙照在圖紙上,落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
“開工!”楊永革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
瓦匠王師傅的瓦刀敲在磚頭上,發(fā)出“當”的一聲脆響。木匠劉師傅的鋸子開始“沙沙”地唱歌。后生們扛起鋤頭,朝著池塘走去。老周蹲在一旁,吧嗒吧嗒地抽著煙,煙鍋里的火星,和遠處山頭的陽光,一樣亮。
楊永革站在田埂上,看著這一切。風從白楊林里穿過來,帶著葉子的嘩啦聲,像是誰在低聲唱著歌。他知道,這只是開始,后面還有數(shù)不清的困難等著他——資金可能會斷,游客可能會少,天氣可能會搗亂。但他不怕,因為他腳下的土地是實的,身邊的人是暖的,心里的那粒種子,已經(jīng)在泥土里,悄悄發(fā)了芽。
遠處的山坡上,幾只蝴蝶落在野菊花上,翅膀扇動的聲音,輕得像夢。但楊永革知道,這不是夢。因為雞還在叫,鴨還在游,牛還在吃草,日子還在一分一秒地往前過,帶著泥土的重量,和草木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