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蟬鳴不絕,擾人心神。
男人身著絲造的綢衣,半倚涼椅于樹蔭下,慵懶隨意。旁置一小幾,小碟中的油酥花生米已少了多半,雪白的梨塊在白瓷盤中的冰塊上碼放得整整齊齊。冰翠制成的玉扇懸在半空,扇面大開,有下無下地替主子伺候著,驅趕著空氣中襲來的層層熱浪。
而我,靠著小院后門跟鄰居張嬸一邊磕著瓜子兒,一邊話著家常。
“小六啊,你家公子看著跟個神仙似的,心咋就這么狠呢。今兒上午,李員外家的若玉姑娘離開時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聽說回去尋死覓活的,鬧得一大家子都不得安生呢!”
“哎,說起這李家姐姐確實可憐。但男女之事,也需講個你情我愿。俗話說,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嘛。”
“說的倒也是這個理兒。”張嬸認同地點點頭,吐掉嘴里的瓜子皮,瞟了一眼樹下的男人,悄悄問道,“那——你家公子可有過緣分?”
我認真回憶了片刻:“公子有很多緣分,得看你問的是哪一段了。”
正說著,張嬸五歲大的孫子小柱子提著小瓦罐跑了出來,一見我便甜甜地招呼:“六姐姐!”
“喲,小柱子!”我笑著從荷包里掏出把瓜子兒裝進他褂兜里,“這是要去哪兒呢?”
“打香油啊。”小柱子一本正經地答道。
“對!家里香油用光了,城東新開的油坊生意太好,我昨兒有事兒耽擱,去的時候門都關了!今兒得早點兒!走了啊,六姑娘!”
待一老一小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我關上了院門。
不出所料,躺著的男人開口了。
“阿六啊,蕭老怪的嘴皮子功夫,你可真是沒白學啊!”
我撇了撇嘴,不置可否:“小的說這些。不也是為了讓公子您少去些麻煩嘛。山中本清幽,紅塵使人愁啊。公子惹出這般多情債,還是先想想怎么了吧!”
“此話差矣。”柳落白悠然自得的樣子跟聒噪的蟬鳴一樣讓人上火,“人常言之,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既是落花,便屬時之輪回;而水自恒流,可穿古今越山海,非時所能固桎。眾生皆苦,人打從生下來起,便入了劫。于那些人來說,我不過是其中一個罷了,可擔不起‘情債’二字。”
薄情寡性在他嘴里,竟變得如此超凡脫俗,蕭老怪的臉皮厚他不也學得爐火純青么!
錦山鎮離云州府約五六十里,因背靠錦山而得名。整座鎮子不大,也就三兩條街,但勝在鄰近官道,不少去云州府的官眷到了錦山鎮,便慢了下來,或去“汝閑林”聽竹聲濤濤,或去錦山的“嬋娟閣”賞月祈緣,大多都要住上幾日。如此,錦山鎮總是熱鬧得剛剛好。
我們租住的小院是張嬸兄長的。前些年,張嬸侄兒中舉做了官,全家便跟著遷去了河州府,小院便由張嬸幫著看管。
“能見到公子和姑娘這般人物,我這老婆子高興得連門都不會開了!”一串鑰匙在張嬸手里叮當作響,哆嗦了半天也沒能打開門鎖,張嬸不好意思地沖我笑道。
“咔嚓——”
張嬸手里的鑰匙還沒來得及插進鎖眼,鎖卻突然自己開了——看來有人已經不耐煩了。
張嬸驚得愣住在原地,看看我,又看看鑰匙,再看看門鎖,一臉茫然。似突然想到什么,她一把推開門,忙忙地將里里外外查了個遍。
待她想起我們時,已過去好一陣了。
“對不住啊,二位。”張嬸滿臉愧色,忐忑地瞟了瞟柳落白冷得掉渣的臉,急聲解釋道,“這鎖是我爹在世的時候專程請人做的,用了好幾十年從未壞過。今日突然這樣,怕是家里遭了賊,一時失態讓公子和姑娘笑話了。”
“無妨無妨。”我扶著張嬸的手安慰道,“家里東西沒有丟吧?”
張嬸笑著擺擺手:“沒有沒有,想是那鎖用了太多年,自己壞了,虛驚一場,虛驚一場!我這就帶二位看看房間!”
說著,便要將我們往里帶。
“不用了。”
“不用。”
我與柳落白異口同聲地拒絕,讓張嬸頓時變了臉色:“這……”
我笑著解釋道:“公子的意思是房間就不看了,就定你這兒啦!”
“哎喲!”張嬸開心地捂著胸口,“聽二位說話,心病都要給我老婆子嚇出來了!”
“這小院被嬸兒收拾得如此干凈,料想房里也差不了。我家公子本就是暫住些日子,沒別的要求,就圖個方便清靜。聽說你家就住隔壁,沒事兒的時候我也可以找嬸兒聊聊天,學些女紅手藝。”
一番話讓張嬸笑得合不攏嘴,租金定要少我一錢銀子。
簽好租契,當面數了銀子,我將張嬸送到門口。
“林姑娘,你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我們這鎮子雖說民風淳樸,但也難免有人欺生。我兒子在這鎮上當捕頭,若有人尋你們麻煩,直接跟我說就是!”
“捕頭?如此說來,這鎮子竟然還設了衙門?”我一聽覺得甚是新奇。
“姑娘有所不知。我們這里離云州府近,又在錦山腳下,不少大戶官家都在這里建了別館,所以才特許了這樁差事。”
難怪一路走來,見到不少穿著錦衣綢緞之人。
“待會兒我叫上我那當家的,來幫著打掃打掃,雖然不怎么臟,但沒人住,好多地方落了灰,得收拾干凈才行。順便拿把鎖來,鎮上雖說都是熟識,但人心隔肚皮不是?”見柳落白沒跟著出來,張嬸壓低了聲音,拍拍我的手道,“我看你家公子出身富貴,脾氣也不怎么好,估計你一天也挺受累的。別怕,以后忙不過來你站院里喚一聲,嬸兒就過來幫你啊!”
“哈哈,收拾的事兒我一個人就成,就不勞煩嬸兒跟叔了!”我心里涌上一陣暖意,“公子面冷心熱,平日里也不怎么為難人。待會兒我看看那鎖,沒準兒能修好呢!”
“那就好,那就好。”張嬸將鑰匙遞給我,扶著門把我往里推,“明兒吃過早飯,我帶你去鎮上走一趟,認認路。”
說完,轉頭便走了。
見她走遠,我將鑰匙插進門上掛著的銅鎖
“咔嚓——”
很好,能用。
柳落白看上的,是院中的那棵古松。古松下主人家用幾塊假山石壘出一個粗糙的景來,拙中藏巧,頗具幾分禪意。抬眼處,幾株凌霄花順著古松盤絡而上,在微風中搖曳身姿。
蒼翠挺拔,松針如銀。
疏影微香,晝夢悠長。
“咚咚咚,咚咚咚!”
當一陣敲門聲響起,暮霞已行千里。
揉著眼睛打開門,讓我瞬間清醒的不是小柱子那張咧到耳根的油嘴,而是他捧著的一碟子涼粉——太香了!
“奶奶讓我給你和公子送來的,這涼粉是用城東油坊的香油拌的,可好吃了!”
“是嘛,那真是太謝謝了!”我讓出一道空,“進來玩會兒?”
小柱子探著頭左瞧右看了一番,有些猶豫。
我見他那慫樣,直接笑出了聲:“公子不在,沒人讓你讀書!”
小柱子這才長舒一口氣,躥了進來。
“還是你們院子好,又涼快又沒蚊子咬。”小柱子滿臉的羨慕。
那當然,院里有個煞神住著,蚊子哪敢進來。
“改天姐姐給你做個避蟲蟻的香囊,瞧你被蚊子咬的。”我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小柱子手臂上連成串兒的紅疙瘩。
“二娘給我做了一個,我沒帶。”小柱子小聲說道。
“為什么?”
“我怕娘在天上會不高興……”
“傻小子,你娘就希望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呢。你二娘對你這么好,沒準兒就是你娘冥冥之中幫你挑的!”
“真的?”
“真的!”
見我如此肯定,小柱子釋然了些。
我將糕點盒推到他面前,又給他端來一碗梨湯,換了個話題:“你爹爹呢,還沒回來?”
小柱子扒拉著餅道:“昨晚回來了一小會兒,說什么人還沒找著,換了身衣裳就又走了。”
“這樣啊……”我托著下巴,不禁有些詫異——這錦山鎮巴掌大的地方,找個人怎會這么難。
入夜,熱氣消散了些。
端來的涼粉我一口沒吃著,全進了小柱子的五臟廟。看著他那圓滾滾的肚子,我都替他撐得難受。
將廚房收拾妥當,我借著月光走回房里。剛推開門,便看見柳落白鬼魅似的出現在中堂的飯桌前,差點兒沒把我嚇個半死。
習慣了他的沒聲沒影,我也只能在心底悄悄抱怨。揚手飛出一道靈息點亮燈座上的離火珠,我反身回廚房拌了些小菜,敲了一小壇竹酒,挑出兩只深淺交錯的碧色玉杯,用托盤端了過來。
酒醇香清,碧波光影。
柳落白滿意地端起酒杯,道:“雖然氣息的感知還有待提升,但眼力見倒是比以前強了不少。”
我顧自在他旁邊坐下,給自己斟上一杯:“感知不到公子的氣息再正常不過,沒什么丟人的!”
柳落白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將酒飲盡。
我偷偷瞟了瞟他的神情,心下一轉,放下酒杯,湊近小聲道:“公子,聽說了么?這段時日鎮上可熱鬧了,云州知府錢大人家的少爺失蹤了近十天,現在都沒找到呢!小柱子說,他爹領著人到處都找遍了,還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錢老爺發了話,找不著人,他們這些吃官飯的就別想回家。”
“阿六啊。”柳落白這一聲喚得甚是輕柔,只見他微微偏過頭,側身傾向我。
我心中一喜——難道他知道些什么!趕緊附耳過去。
溫熱氣息和竹酒的清香纏繞在一起,帶著說不出的蠱惑:
“你可知,有的熱鬧可是要命的。”
沒等我從震驚中緩過神來,男人坐直了身子,臉上恢復了之前冰冷的模樣,正色道:“別想著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