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小心翼翼把一只藥碗塞進阿襄的手里,“老規矩,還請阿襄姑娘親眼看著我家少主喝下去?!?/p>
阿襄接過藥碗,看著上面泛著褐色的液體,還冒著熱氣,下意識笑了,“好。”
丫鬟已經跟阿襄打了幾天交道,對她的順從并不質疑,尤其是這院子不讓她們久待,丫鬟緊張地看了一圈,就匆匆轉身走了。
阿襄看著丫鬟的身影從院墻拐角消失,才收斂起臉上的笑意,淡淡轉過身,手腕一翻,就將那一碗藥盡數倒進了花盆里。
滋滋……藥汁在泥土里發出微微的泡聲,中和之后,還散發出一股怪異的氣味。
這藥里面放了川烏,是大補??墒沁@院子里,種著滿墻的白蘞草。
川烏加白蘞草,劇毒。
這個宅子的丫鬟,每日給他家少主端來的藥里,服用劇毒。
藥碗里還剩下一些藥渣,阿襄直接用手帕裹起來,轉過身推開了一扇門。
“喝藥了大……魏、大公子。”阿襄差點脫口那句經典的大郎。幸好舌尖卷的快,及時收了回來。
床上安靜地坐著一個人,即使坐著也能看出修長的身形,只是那雙眼睛上蒙著一層厚厚的黑布,從鼻梁上方一直勒到腦后,將他半張臉幾乎都纏住了。
阿襄把那只藥碗放到了桌子上,目光盯著男人,這就是她口中的魏大公子。
阿襄開口:“請公子起身,往右走三步。”就可以剛好走到桌前。
男人卻沒有動彈,他放在膝上的手,甚至有些微微緊握,隨后他音色沉冷說道:“阿襄姑娘每日換掉我的藥,真當我不知道嗎?”
阿襄正把一顆艾草丸丟入藥碗中,聽到這句話,阿襄卻沒有任何被戳破的窘迫,反倒臉不紅氣不喘地道:“艾草溫經通絡,可改善虛寒性出血等癥狀,是良藥啊。”
魏瞻不由許久沒有說話。
阿襄已經抬起了桌上水壺,緩緩地把清水注入了碗內,“快點吧……一會收藥碗的人該來了?!?/p>
床邊,魏瞻終于緩緩動作,他站了起來,失去雙眼的他,如同一只身處黑暗抓瞎的盲蟬。
但有一道聲音響在了他耳邊,如同刺破黑暗的光——“右,三步?!?/p>
魏瞻邁腳,緩緩朝前走了一步,阿襄同時邁腳,往后退一步。
就這樣,魏瞻走三步,阿襄退三步,兩人的距離始終保持在三步之外。
“停?!卑⑾鍙娜菡f。
令行禁止,隨著話音落,魏瞻的腳尖碰到了凳子。
魏瞻身軀似乎僵硬了一瞬,隨后他慢慢扶著桌子邊緣,在凳子上坐了下來。
“藥碗就在公子左手邊、不到三寸之處?!卑⑾宓穆曇粼俅尾黄灰许懥似饋恚肮犹鹗郑纯捎|碰到?!?/p>
魏瞻手腕微翻,果然碰到了藥碗的邊沿,他能感受到絲絲的涼意傳遞過來。
這已經是阿襄來的第三天了。
從第一天開始,她就背著人偷偷倒掉了魏瞻的藥。
魏瞻端起了藥碗,抿了一口那清涼的艾草水。
他喉間的澀疼似乎緩解了一些。
一碗艾草水,魏瞻喝了干凈,他重新把碗放回了桌上。
“藥既喝完,可以原路返回了,魏公子?!卑⑾暹b遙站在三步外下令說道。
只見魏瞻僵硬地站起身,慢慢調轉腳步,同樣是三步,他已經回到了床邊。
等魏瞻重新在床邊坐了下來,阿襄才重新上前,回到了桌子旁。
同時,阿襄掏出了手帕,把里面的藥渣倒回碗里。
還伸手,輕輕撥動了幾下。這樣來看,就像是魏瞻喝了一整碗藥留了殘渣。
聽著耳邊的動靜,魏瞻終于忍不住了:“阿襄姑娘,我是瞎了,不是傻了?!?/p>
當著他的面,阿襄就這么毫不避諱搞這些小動作,是真的欺他看不見?
阿襄將手帕揣回懷里,看了他一眼,她當然知道魏瞻不傻。
何況,在魏瞻的床頭,始終放著一把劍。
阿襄根據劍柄上的痕跡,明白這柄劍從前一定經常握在主人手中。也就是說,這位魏公子應該是個劍客、應該還是武功很高的那種。
可這把劍,已經很久沒有出鞘了。
無論之前是什么樣的厲害人物,此時此刻,他都只是個瞎子。
瞎子——連走出自己的三步外都費勁的瞎子。
“既然公子不傻,可知道自己每天喝的是什么。”
雖然才接觸了三日,阿襄看得出,這位魏公子看似整日不聲不響的,實際上,這整個宅子的人,都怕他。
“我來之前,府上的下人就悄悄告訴我,魏公子脾氣暴戾,不許任何下人近身……誰敢靠近公子三步內,輕則斷手腳,重則殞命?!?/p>
有點曹公夢中殺人內味兒了。
可曹公夢中殺人,乃是曹公自己編的謊言。這個謊言,是為了讓對他心懷不軌的人徹底不敢靠近他身。
“公子雖盲,卻不屑讓人伺候?!?/p>
很多瞎子接受不了自己瞎,也接受不了從此變成廢人。
“公子放心,阿襄不是下人?!边@是阿襄三天前見到魏瞻的時候,對魏瞻說的第一句話。
她不會伺候魏瞻吃飯,起居,洗漱,甚至如廁。
“無論是吃飯,還是起居,公子都可以和從前健全時一樣,自行做到。阿襄只負責引導公子、做公子的聲音?!?/p>
——也就是在三步外,做他的向導。
盲導。
導盲。
阿襄是魏府請來給魏瞻的“導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