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三十分的陽光正斜斜地淌過教學樓的玻璃窗，像被打碎的蜂蜜水，在地面洇出一片片暖融融的光斑。放學鈴聲像被按了慢放鍵，拖沓地在走廊里轉了個圈，才懶洋洋地鉆進每個人的耳朵里。蘇夏禾把書包帶又勒緊了兩寸，手指在書包側面的小熊掛墜上摳了兩下，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瞟向操場盡頭的車棚。那里停著輛白色的小電轎，車身上還掛著上周的風塵——引擎蓋上有片干枯的梧桐葉，車門把手沾著圈灰褐色的泥痕，后輪胎縫里甚至卡著半片枯黃的銀杏葉。尤老師正站在水龍頭旁，淺藍色的襯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段白皙的胳膊，水珠順著她的手腕往下淌，在水泥地上砸出小小的水花。她總是這個時候出現在這里，像只守時的候鳥，蘇夏禾數過，這已經是第七個周一了。
“蘇夏禾！你的數學練習冊！”班長抱著一摞本子從教室里追出來，聲音在喧鬧的人流里打了個滾。蘇夏禾猛地回過神，腳下像踩著彈簧似的躥過去，接過練習冊時差點撞到班長懷里。“謝啦！”她含混地應著，轉身就往車棚跑，書包上的拉鏈沒拉嚴，露出半截粉色的鉛筆盒，隨著她的動作啪嗒啪嗒地敲著后背。尤老師剛把水桶拎起來，就聽見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像只小獸踩著落葉跑來。她回頭時，正看見蘇夏禾趔趄著停在自己身后，額前的碎發被風吹得貼在腦門上，鼻尖上沁出細密的汗珠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
“尤老師好！”蘇夏禾的聲音還帶著點喘，眼睛卻亮得驚人，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直勾勾地盯著尤老師手里的藍色抹布。尤老師把水桶往旁邊挪了挪，騰出塊能站人的空地，嘴角彎起個溫柔的弧度：“今天來得挺早。”她伸手替蘇夏禾把額前的碎發捋到耳后，指尖觸到女孩溫熱的皮膚時，蘇夏禾不像第一次那樣猛地往后縮，只是輕輕眨了眨眼，耳朵尖卻悄悄泛起紅暈。“我、我作業在學校就寫完了。”蘇夏禾把書包往車棚的鐵架上一掛，書包帶撞擊鐵管的聲音驚飛了車棚頂上的麻雀。她盯著尤老師手里的抹布，手指在身側蜷了蜷，“今天要我做什么？”“先去接桶干凈水。”尤老師把紅色塑料桶遞過來，桶底還留著上周洗輪轂時蹭到的藍黑色油污，“記得接水龍頭最下面那截，上面的水有鐵銹味。”
蘇夏禾拎著桶跑向不遠處的水龍頭時，帆布鞋踩過水洼，濺起的泥點落在小腿上。上周她也是這樣冒冒失失，尤老師掏出紙巾蹲下來幫她擦，指腹擦過皮膚時帶著點粗糙的暖意，比媽媽的手更有力些。水龍頭嘩嘩淌著水，她盯著桶里不斷升起的氣泡，想起上周尤老師說“水接半桶就好，你拎不動”。
“夏禾，別對著太陽看。”尤老師的聲音從車旁飄過來。蘇夏禾抬頭時，正看見她站在逆光里，襯衫領口的紐扣沒系好，露出鎖骨處一小片凹陷的陰影。上周擦擋風玻璃時，尤老師就是這樣站著，陽光透過她的發梢，在玻璃上投下金色的紋路，像幅流動的畫。她拎著半桶水往回走，桶沿晃出的水珠在地面砸出小小的坑。尤老師已經把洗潔精倒在了海綿上，白色的泡沫順著她的指縫往下淌，滴在車座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印子。“今天先擦車門框。”尤老師捏著她的手腕往門框縫隙里探，“這里藏著好多灰，上周就沒擦干凈。”尤老師從水桶里撈出塊半干的抹布，指尖不經意間碰到了蘇夏禾的手指。女孩的手指微涼，指腹上還帶著點鉛筆灰的痕跡，像沾了點暮色。“先去擦前擋風玻璃吧，”尤老師指著車頭，“記得用濕抹布擦三遍，最后用干布收水，這樣不會留水痕。”蘇夏禾接過抹布時，指尖在布料上捏了捏。這塊抹布比上周的軟了些，大概是尤老師特意洗過，上面還帶著淡淡的檸檬香皂味，和尤老師身上的味道一樣。她踮著腳湊到玻璃前，看見自己的影子倒映在蒙著灰塵的玻璃上，像幅沒畫完的素描。她學著尤老師教的樣子，先用濕抹布按順時針打圈，把灰塵聚成小小的漩渦，再換塊干抹布從上到下擦。可她的胳膊不夠長，總夠不到玻璃最上端的角落，身子不知不覺地往前探，腳尖都快踮成了小陀螺。
“要踩在這里。”尤老師不知什么時候搬來塊磚，輕輕放在蘇夏禾腳邊。她站在女孩身后，溫熱的氣息拂過蘇夏禾的發頂，
“踩著磚就夠到了，小心別摔著。”蘇夏禾踩著磚塊時，突然覺得視野高了好多，不僅能輕松擦到玻璃頂端，還能看見尤老師放在車筐里的帆布包——包上繡著朵梔子花，針腳細密，是她上周沒注意到的。“尤老師，你包上的花真好看。”她一邊擦玻璃一邊說，聲音被風吹得飄了起來。“你這小家伙，倒比我細心。”正在擦車輪的手頓了頓，隨即笑了：“是我媽媽繡的，她總說女孩子的包上得有朵花才好看。”她拿起蘇夏禾剛才丟下的小刷子，“你看，輪胎縫里的小石子要這樣挑。”她握著蘇夏禾的手，一起拿著刷子在輪胎紋路里穿梭，刷毛蹭過石子的瞬間，發出清脆的“咔嗒”聲。蘇夏禾覺得手心暖暖的，連帶著心里也像揣了個小暖爐，“尤老師，”蘇夏禾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刷子在輪胎上停住了，“你為什么總在周一下午洗車呀？”尤老師正用海綿蘸著肥皂水擦拭車門把手，聽見這話動作頓了頓，隨即直起身笑著看向蘇夏禾。陽光穿過她額前的碎發，在鼻尖投下一小片淺影，她抬手把沾了泡沫的手指在圍裙上蹭了蹭，聲音里帶著點輕快的笑意：“因為周末要去看外婆呀。”她伸手往車后座指了指，那里還放著個竹編籃，邊緣沾著些深褐色的泥點，“外婆家在山腳下，路是那種碎石子鋪的，上周下雨車輪碾過泥地，濺了一身的泥點子。而且去的時候要帶滿籃子的水果，回來外婆又要塞好多自己種的青菜，車座縫里都藏著菜葉呢。”蘇夏禾蹲在地上正用小刷子摳輪胎縫里的小石子，聽見這話猛地抬頭，刷子還掛在輪胎紋上。她看著尤老師眼角彎彎的笑意，突然注意到老師襯衫袖口沾著的草屑——不是學校草坪那種細草，是帶著鋸齒邊的，和外婆家菜地邊的野草一模一樣。“那……那外婆家有梔子花嗎？”蘇夏禾的聲音有點發緊，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刷子柄。她想起上周尤老師教案里夾著的那片梔子花瓣，曬干了還帶著淡淡的黃。尤老師愣了愣，隨即笑得更彎了眼，她走過來蹲在蘇夏禾身邊，帶著皂角香的氣息輕輕拂過女孩的耳朵：“有啊，外婆家院角種了好大一棵，這個時節正開得旺。下次去我摘幾朵給你帶來？”蘇夏禾猛地低下頭，臉頰貼在冰涼的車胎上，能感覺到自己耳朵在發燙。她胡亂點了點頭，手里的刷子突然從輪胎上滑落，“啪嗒”一聲掉在積水里。尤老師伸手替她撿起來，指尖碰到她手背時，兩人都頓了一下，隨即尤老師把刷子遞回來，指腹輕輕擦過她手背上沾著的泥點：“小心點，別蹭到衣服上。”車棚頂上的麻雀又飛回來了，嘰嘰喳喳地落在晾著的抹布旁。蘇夏禾握著濕漉漉的刷子，看著尤老師重新蹲下去擦車底，淺藍色的圍裙下擺沾了圈灰，卻像沾了圈陽光似的暖。她突然覺得，每周一的洗車時光，好像比外婆家的梔子花還要香。“尤老師，你看！”她突然指著車座底下，那里藏著片干枯的楓葉，“這是上周我夾在你教案里的！”尤老師彎腰把楓葉撿起來，葉片邊緣已經卷成了波浪形，卻還保持著鮮艷的紅色。“我一直夾在書里呢。”她從口袋里掏出個透明的書簽，把楓葉小心翼翼地夾進去，“等曬干了，就能當書簽用了。”蘇夏禾的眼睛亮得像兩顆星星。上周她在操場撿到這片楓葉時，紅得像團小火苗，她猶豫了好久才偷偷夾進尤老師的教案里，還擔心尤老師會隨手扔掉。原來尤老師一直都記得。水龍頭的水還在嘩嘩地流著，在水泥地上積成小小的水洼，映著兩個人的影子。蘇夏禾踩著水洼來回晃悠，看著自己的影子和尤老師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像幅會動的剪紙畫。她突然想起上周尤老師教她擦玻璃時，自己不小心把水濺到了尤老師的襯衫上，當時她嚇得差點哭出來，尤老師卻笑著說“沒關系，就當給衣服畫了朵小云彩”。
“夏禾，幫我把那邊的抹布遞過來。”尤老師的聲音把她從思緒里拽了出來。蘇夏禾趕緊跑過去，抓起那塊藍色的抹布。這次她沒有像第一次那樣笨手笨腳地直接遞過去，而是學著尤老師的樣子，把抹布對折了兩次，疊成整整齊齊的方塊。尤老師接過抹布時愣了一下，隨即眼底漾起溫柔的笑意，像投入石子的小湖。“尤老師，你看！”蘇夏禾舉著塊剛擦干凈的車牌，上面的數字在陽光下閃著光，“我擦得比上周亮吧？”尤老師湊過來看了看，伸手在車牌上摸了摸，指尖沾了點灰塵：“嗯，進步很大，就是這里還有點漏網之魚。”她握著蘇夏禾的手，一起用抹布把最后一點灰塵擦掉，“你看，做事要仔細，就像你們寫作業不能漏題一樣。”蘇夏禾點點頭，眼睛卻盯著尤老師的手。她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指甲縫里沾著點泡沫，卻一點也不狼狽。上次尤老師也是這樣握著她的手，教她怎么系鞋帶——那天她的鞋帶散了，自己系了半天也沒系好，急得快哭了，是尤老師蹲在走廊里，手把手教她打蝴蝶結。
車棚入口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教導主任背著公文包走過來，看到這一幕忍不住笑出了聲：“尤老師，這是你閨女呀？跟你一樣勤快。”
蘇夏禾的臉“唰”地紅了，手忙腳亂地把抹布往身后藏，像只被抓住偷吃東西的小松鼠。尤老師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指尖穿過柔軟的發絲，聲音里帶著笑意：“不是，這是我的小跟班”。”指尖在她后背上輕輕拍了拍，“每周一都準時來報道，比課代表還盡職盡責。
“那你這個小跟班可真盡職盡責。”教導主任朝蘇夏禾揚了揚下巴，眼里滿是贊許，“我上周就看見她幫你擦車輪，蹲在那里半個小時都沒動，比我家那小子強多了。”
“那可得好好獎勵。”陳主任哈哈笑著走遠了，皮鞋聲漸漸消失在拐角。蘇夏禾抬頭時，正撞見尤老師看過來的眼神，像被夕陽吻過的湖水，漾著溫柔的光。上周在辦公室改作業時，她也這樣看過自己，當時尤老師說“這道題思路不錯”，筆尖在作業本上畫了個小小的星星。
教導主任走了之后，車棚里又恢復了安靜，只有水龍頭滴嗒滴嗒的聲音。蘇夏禾突然發現車身上的泡沫已經被沖干凈了，白色的車漆在陽光下閃著光，像披了層星星織成的紗。“今天差不多了”。她突然想起什么，轉身從帆布包里掏出個小盒子，“給你帶的。”
是盒薄荷糖，透明的糖紙在陽光下閃著光。“上次看你上課總打哈欠，含顆這個就不困了。”尤老師把糖盒塞進蘇夏禾手里，指尖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拍，“不過別讓教導主任看見。”
蘇夏禾把糖盒攥在手心，冰涼的塑料殼被她捂得漸漸有了溫度。她想起上周自習課上，自己困得直點頭，偷偷把同桌的薄荷糖塞到嘴里，被尤老師用眼神制止了。原來尤老師連這個都注意到了。尤老師把水桶里的水倒掉，水流在地上畫出蜿蜒的小溪，“你看，是不是干凈多了？”蘇夏禾點點頭，眼睛卻盯著尤老師的手。她的手背上沾了點泥漬，是剛才擦車底時蹭到的。蘇夏禾猶豫了一下，從口袋里掏出塊草莓味的濕巾——這是她早上特意裝在口袋里的。“尤老師，你擦擦手。”她把濕巾遞過去，聲音細若蚊吟。尤老師接過濕巾時，指尖再次碰到了她的手。這次蘇夏禾沒有躲，她看著尤老師一點點把手上的泥漬擦掉，心里像有只小鼓在咚咚地敲。夕陽徹底沉下去時，小電轎已經干凈得像剛從店里開出來。尤老師把水桶放進車斗，金屬碰撞聲在暮色里格外清晰。尤老師把最后一塊抹布晾在車棚的欄桿上，轉身時看到蘇夏禾還站在原地，書包背在肩上，手里卻攥著塊沒來得及扔掉的濕巾。“怎么了？”尤老師彎下腰，和她平視著。夕陽的金輝落在尤老師的睫毛上，像鍍了層金邊，她的瞳孔里映著蘇夏禾的影子，小小的，帶著點拘謹。
蘇夏禾突然鼓起勇氣，小聲說：“尤老師，下周我能早點來嗎？我想幫你擦車座底下，那里好像還有灰塵。”她頓了頓，又補充道，“我還可以帶塊大點的抹布，今天這塊有點小。”
尤老師的眼睛笑成了彎彎的月牙，她伸手替蘇夏禾理了理歪掉的書包帶，指尖在她的耳垂上輕輕碰了一下：“好啊，不過要先把作業寫完才行。”她頓了頓，又說，“下次去外婆家，我摘朵新鮮的梔子花給你帶來，比曬干的香。”
蘇夏禾重重地點點頭，轉身跑向校門口時，書包上的小熊掛墜晃來晃去，像在替她開心。她跑過操場時回頭望了一眼，尤老師正站在小電轎旁朝她揮手，銀灰色的車身上，那片被夕陽拉長的影子，像個溫柔的擁抱。風里突然飄來淡淡的梔子花香，蘇夏禾摸了摸口袋里的梔子花干，腳步輕快得像要飛起來。
車棚欄桿上的抹布還在輕輕搖晃，水珠順著布料的紋路往下淌，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洼。水洼里，尤老師的影子旁邊，多了個小小的、蹦蹦跳跳的影子，像株緊緊依偎著大樹的小草，在暖融融的夕陽里，悄悄生長。蘇夏禾知道，下周的這個時候，尤老師還會在這里，水龍頭會滴嗒滴嗒地唱歌，陽光會在車身上跳舞，而她會踩著放學的鈴聲，像只歸巢的小鳥，奔向那個等著她的人。她們的秘密約定，就藏在銀灰色的電轎旁，藏在帶著檸檬香的抹布里，藏在彼此心照不宣的笑容里，慢慢發酵成最溫暖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