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永吉巷的晨霧與市井的煙火
天還沒亮透時,永吉巷的青石板就開始“滴答”淌水。不是雨水,是晨霧凝成的露,順著墻頭上的爬山虎葉尖往下墜,砸在石板上,洇出一個個深色的小圓點,像誰在地上撒了把碎銀子。
楊永革是被院子里的動靜弄醒的。他揉著眼睛推開門,看見張嬤嬤正蹲在灶臺前生火,火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墻上,忽大忽小,像個跳舞的老神仙。灶臺上的鐵鍋“咕嘟”響,飄出股淡淡的米香,混著晨霧里的濕氣,往人鼻子里鉆。
“張嬤嬤,這才卯時吧?您老起這么早?”他打了個哈欠,頭上的糖葫蘆耳早就變回了普通耳朵——自打煙火值攢夠五百,WiFi精靈就給了“自由切換”的權限,說是“免得被當成妖怪抓起來”。
張嬤嬤往灶膛里添了根棗木柴,火星子“噼啪”濺出來:“今兒個集日,蘇繡娘要去占攤位,李貨郎得去碼頭拉新到的芝麻,不早點起,早飯都趕不上熱乎的。”她指了指鍋沿,“剛熬的小米粥,你盛一碗先墊墊,灶臺上還有昨兒剩的辣椒饅頭,就著吃。”
楊永革剛端起粥碗,就聽見西廂房傳來“哐當”一聲,緊接著是李貨郎的大嗓門:“我的娘!這芝麻咋潮了?是不是被露水打了?”他趿著鞋跑過去,看見李貨郎蹲在柴火堆旁,手里捧著個麻布口袋,芝麻粒黏在一起,結成了小疙瘩。
“潮了就曬曬唄,急啥?”楊永革喝著粥,小米的綿香混著點焦糊味——是張嬤嬤昨晚烤辣椒剩下的煙火氣,“實在不行,去鎮上找王屠戶換點新的,他媳婦娘家是種芝麻的,肯定有好貨。”
“王屠戶?”李貨郎臉皺成了包子,“那老小子精得跟猴似的,換他半斤芝麻,得搭我兩串糖葫蘆。”話雖這么說,他還是麻利地把芝麻袋往肩上一扛,“我去去就回,趕在開市前把芝麻弄回來,不然蘇繡娘的糖霜沒法做。”
李貨郎的腳步聲剛消失在巷口,東廂房的門“吱呀”開了。蘇繡娘抱著個木匣子走出來,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用根桃木簪子挽著,臉上卻帶著點愁容。“楊東家,張嬤嬤,”她把木匣往八仙桌上一放,打開,里面是疊得整整齊齊的油紙,還有幾支新繡的帕子,“我昨兒數了數,粉絲打賞的碎銀,加上賣辣條的錢,剛好夠給我娘抓兩副藥。可……可王掌柜說,這藥得去鎮上的‘回春堂’抓,別處沒有。”
“回春堂?”張嬤嬤端著粥碗過來,眉頭皺了皺,“那藥鋪的劉掌柜黑得很,去年周寡婦男人病重,在他那兒抓藥,明明三錢的當歸,他只給了二錢,還說‘藥材金貴’。”
楊永革放下粥碗:“沒事,等會兒我跟你去趕集,順便去回春堂看看。他要是敢耍花樣,我就用Excel給他算筆賬,讓他知道缺斤少兩得賠多少。”他拍了拍蘇繡娘的肩膀,指尖碰到她袖口的補丁——是用繡剩的蘭草線補的,針腳密得看不見痕跡,“實在不行,咱找王地主幫忙,他跟鎮上的鄉紳熟。”
蘇繡娘眼圈紅了,低下頭用帕子擦了擦:“謝謝東家。我娘在現代時就有咳喘病,穿過來后更重了,總說‘這古代的冬天比冰窖還冷’……”
“會好的。”楊永革沒多說,只是把自己碗里的辣椒饅頭掰了一半給她,“多吃點,等會兒趕集得有力氣吆喝。”
正說著,南廂房的門也開了。周書生背著個布包走出來,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裝了啥。他眼鏡片上沾著晨霧,看見楊永革就直擺手:“東家,我今兒不去趕集,王地主的藏書樓今兒開門,我得早點去,爭取把《九章算術》抄回來。”他頓了頓,從布包里掏出個紙包,塞給蘇繡娘,“這是我昨兒用辣條跟巷口算卦先生換的‘潤喉糖’,含著點,吆喝久了嗓子不疼。”
紙包里是幾塊黑乎乎的糖塊,硬邦邦的,卻透著股薄荷香。蘇繡娘接過來,小聲說了句“謝謝”,周書生已經一溜煙跑沒影了,長衫下擺掃過青石板上的露水,留下串濕漉漉的腳印。
張嬤嬤看著周書生的背影,嘆了口氣:“這書生,心思純得像塊豆腐,就是太軸。昨兒為了抄書,愣是熬到后半夜,我去給他送綠豆湯,看見他把《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墊在屁股底下,說‘坐著舒服’。”
楊永革笑了,剛想說話,就聽見院門外傳來陣“沙沙”的掃地聲。他走到門邊,撩開門簾一角往外看——是周寡婦,正拿著把竹掃帚掃巷口的落葉。她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袖口磨破了邊,露著細瘦的手腕,掃起地來卻很有力,掃帚劃過青石板,發出“唰唰”的響,像在跟誰較勁。
周寡婦的男人去年冬天沒了,留下她和個三歲的小丫頭。楊永革剛穿來時,張嬤嬤就囑咐過:“別跟她提‘男人’倆字,她聽了會掉眼淚,掉完眼淚就跟自己較勁,把院子掃得比誰都干凈。”
“我去幫她掃掃。”楊永革抓起墻角的另一把掃帚,剛要出門,被張嬤嬤拉住了。
“別去得太勤,”張嬤嬤聲音壓得低,“寡婦門前是非多,你一個年輕男人總跟她搭話,會被嚼舌根的。等會兒我去,就說‘借點柴火’,順道幫她把掃成堆的葉子裝起來。”
楊永革看著周寡婦把落葉掃成一小堆,蹲下身,用手捧著往竹筐里裝。晨霧打濕了她的頭發,幾縷碎發粘在額頭上,她卻沒工夫理,只偶爾抬頭看看天,像是在盼太陽快點出來,好把院子曬得暖一點。
“她那小丫頭呢?”楊永革問。
“在屋里睡著呢。”張嬤嬤往灶臺上的竹籃里裝了幾個熱饅頭,“我等會兒送兩個過去,就說是‘蘇繡娘做的,給孩子墊墊’。”
辰時的太陽總算把晨霧撕開道口子,金晃晃的光落在永吉巷的青石板上,把露水曬得冒起白煙。楊永革推著輛獨輪車,蘇繡娘坐在車沿上,懷里抱著裝辣條的木匣子,倆人往鎮上去。
出了巷口,就是條官道,兩旁栽著老槐樹,樹干粗得要兩人合抱。樹下擺著幾個小攤,有賣茶水的,有修鞋的,還有個瞎眼的老乞丐,抱著把破二胡,拉著不成調的曲子,面前的破碗里躺著幾枚銅板,被太陽照得發亮。
“那是劉瞎子,”蘇繡娘小聲說,“他拉的曲子是《哭七關》,說是為了給他兒子招魂。他兒子前年去當河工,被大水沖走了,連尸首都沒撈著。”她從兜里掏出兩個銅板,想遞過去,又有點猶豫,“聽說他脾氣怪,給多了會罵人,說‘我不是討飯的,是賣藝的’。”
楊永革接過銅板,輕輕放在破碗里,沒說話。劉瞎子的二胡聲突然頓了頓,隨即又響起來,調子卻變了,不那么悲了,像有只手輕輕托了它一下。
再往前走,就是鎮口的石橋。橋欄桿上爬滿了青苔,幾個挑著菜擔的農婦正蹲在橋邊歇腳,嘴里嘰嘰喳喳的,說的是鎮上的新鮮事。
“聽說了嗎?王屠戶家的肉案前,昨兒跟人吵起來了!”
“為啥吵?是不是又缺斤少兩了?”
“可不是!李寡婦去買五花肉,他給秤的是前腿肉,還說‘都是豬肉,哪那么多講究’,氣得李寡婦拿起肉案子上的刀就剁,說‘你當我瞎啊’!”
楊永革推著車走過,聽見這話笑了。王屠戶是鎮上出了名的“刀子嘴”,肉案上的刀磨得比誰都快,嘴上的話也比誰都沖,可每次周寡婦去買肉,他總會多割塊豬油,說“給孩子熬粥喝”。
過了石橋,就是鎮上的主街。街兩旁的鋪子剛開門,伙計們正忙著卸門板,“嘩啦啦”的聲響此起彼伏,像在敲鑼打鼓。豆腐坊的伙計端著剛點好的豆腐往外送,白嫩嫩的,晃悠悠的,看著就軟;布莊的老板娘站在門口,把一匹藍印花布往竹竿上掛,風一吹,布面嘩啦啦地響,像片流動的海;最熱鬧的是米行,幾個糧商正圍著掌柜的討價還價,嗓門大得能掀了屋頂。
“楊東家,咱先去回春堂吧?”蘇繡娘指著街盡頭的那家藥鋪,門楣上掛著塊黑底金字的匾額,寫著“回春堂”三個大字,看著有點年頭了。
回春堂里飄著股濃濃的藥味,苦中帶點澀,像沒加糖的涼茶。劉掌柜正坐在柜臺后撥算盤,看見楊永革和蘇繡娘進來,眼皮都沒抬:“抓藥還是瞧病?”
“抓藥。”蘇繡娘掏出藥方遞過去,聲音有點發緊,“劉掌柜,您看看這方子,有現成的藥材嗎?”
劉掌柜接過藥方,瞇著眼看了半天,又用手指點著算盤珠子,“噼里啪啦”算了陣:“當歸三錢,川貝五錢,杏仁……這杏仁得現炒,得多等半個時辰。一共二百文,先付錢。”
楊永革剛要掏錢,突然想起張嬤嬤的話,湊過去看藥柜上的秤:“劉掌柜,您這秤準嗎?別跟王屠戶似的,給的是‘縮水藥’。”
劉掌柜的臉“唰”地紅了,拍著柜臺站起來:“你這話啥意思?我回春堂開了三十年,從沒短過人藥材!”
“那可不一定。”楊永革掏出自己從現代帶來的電子秤——是上次用煙火值換的,巴掌大,能精確到克,“要不咱稱稱?就稱這當歸,您說三錢,要是少了一厘,這藥我就不買了,還得去告訴鎮上的鄉紳,說您這‘回春堂’是‘坑人堂’。”
劉掌柜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最后狠狠一跺腳:“稱就稱!誰怕誰!”他從藥柜里抓了把當歸,放在秤上稱了稱,又添了點,再稱,折騰了半天,才把藥材包好遞過來,“給!一點不少!算你狠!”
蘇繡娘付了錢,抱著藥包往外走,走到門口時,聽見劉掌柜在后面嘟囔:“現在的年輕人,真是越來越精了……”她回頭看了眼,看見藥柜角落里放著個布偶,是用碎布拼的,針腳歪歪扭扭的,像個沒長開的小娃娃。
“那是劉掌柜的念想。”楊永革湊到她耳邊說,“張嬤嬤跟我說,他閨女前幾年出天花沒了,才五歲,最愛玩布偶。他總說‘這藥鋪的藥材,要是能治天花就好了’。”
蘇繡娘的眼圈又紅了,低頭摸著懷里的藥包,突然說:“東家,咱下次來抓藥,多給點錢吧?就當……就當給那小娃娃燒點紙。”
從回春堂出來,主街已經擠滿了人。楊永革推著車,蘇繡娘跟在旁邊,倆人好不容易才擠到王地主給占的攤位——就在肉案旁邊,是塊黃金寶地,來往的人都得經過。
王屠戶正光著膀子在案前剁肉,汗珠順著黝黑的脊梁往下淌,落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個個深色的圓點。他看見楊永革,手里的刀“哐當”剁在案板上,震得旁邊的油罐子都晃了晃:“楊永革,你可算來了!我家那小崽子,從早上就吵著要吃‘神仙辣’,說‘再不吃就去永吉巷搶’!”
“來了來了。”楊永革笑著打開木匣子,里面的辣條用油紙包著,紅得發亮,“剛做好的,甜辣口,給小少爺留了一大包,保證夠他吃。”
王屠戶扔下刀,伸手就要拿,被個提著菜籃的大嬸攔住了:“王屠戶,你咋還搶上了?這‘神仙辣’我也聽說了,給我來兩包!”
“給我來三包!”
“我要五包!我家那口子就愛吃辣的!”
轉眼間,攤位前就排起了長隊。蘇繡娘忙著收錢、遞辣條,臉上的愁容早就沒了,笑得眼睛都瞇成了縫。楊永革在旁邊幫忙,時不時吆喝兩聲:“走過路過別錯過!永吉巷的‘神仙辣’,甜辣口的不燒心,純辣口的夠勁,不好吃不要錢!”
正忙得熱火朝天,突然聽見有人喊:“楊東家!楊東家!”楊永革抬頭一看,是周寡婦,抱著小丫頭站在隊尾,小丫頭正吮著手指,眼巴巴地看著辣條。
“周嫂子,你也來買辣條?”楊永革拿起兩包甜辣口的,遞過去,“給孩子吃的,不要錢。”
周寡婦臉一紅,把懷里的布包往他手里塞:“不行,得給錢。這是我昨兒繡的帕子,雖然不好看,但能換兩包辣條不?”
布包里是兩塊素面帕子,針腳雖然不如蘇繡娘的精細,卻很密實,邊緣還特意鎖了邊,看得出是用了心的。楊永革剛想說“不用換”,就看見周寡婦眼里的倔強——跟掃落葉時一模一樣,便接了帕子,又多塞了兩包辣條:“換!當然換!這帕子繡得好,值四包!”
小丫頭接過辣條,立刻撕開一包塞進嘴里,辣得直伸舌頭,卻舍不得吐,含糊不清地說:“娘,好吃……比紅薯干還好吃。”周寡婦摸著女兒的頭,眼圈紅了,卻笑著說:“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太陽升到頭頂時,辣條已經賣得差不多了。蘇繡娘數著錢袋里的碎銀,笑得合不攏嘴:“東家,咱這一上午賣的錢,夠給我娘抓一個月的藥了!”
楊永革正想說話,突然看見李貨郎背著個大麻袋跑過來,滿頭大汗,嘴里還喊著:“東家!不好了!王屠戶跟人打起來了!”
倆人趕緊往肉案那邊跑,只見王屠戶正揪著個穿綢緞衫的男人的衣領,手里的刀“啪”地拍在案板上,震得肉案子都抖了:“你說誰的肉不新鮮?我王屠戶賣了二十年肉,從沒人敢說這話!”
那男人掙扎著,尖聲說:“本來就不新鮮!我家公子吃了你的肉,上吐下瀉的,你得賠!”
“賠?我賠你個屁!”王屠戶的刀又往案板上拍了拍,“你家公子吃了啥關我屁事?說不定是偷吃了哪家的餿飯!”
周圍的人都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勸:“王屠戶,別沖動,有話好好說。”“是啊,別傷了和氣。”
楊永革擠進人群,認出那穿綢緞衫的男人是鎮上張鄉紳家的管家。張鄉紳是鎮上的首富,仗著有個在縣里當差的兒子,平時橫行霸道,沒人敢惹。
“王屠戶,先松手。”楊永革拍了拍他的胳膊,“有話慢慢說,動刀動槍的不好。”他轉向張管家,“你說王屠戶的肉不新鮮,有證據嗎?是哪塊肉?啥時候買的?”
張管家翻了個白眼:“證據?我家公子說不新鮮就是不新鮮!你算哪根蔥,也敢來管閑事?”
“我是永吉巷的房東,王屠戶是我朋友。”楊永革不慌不忙地說,“你要是拿不出證據,就是污蔑好人。這鎮上的人誰不知道,王屠戶的肉案每天天不亮就去屠宰場挑肉,回來還得用清水洗三遍,比你家公子的臉都干凈。”
周圍的人都笑了,有人蹲在菜攤旁直拍大腿,竹筐里的蘿卜都跟著晃悠:“張管家,你這話哄三歲娃娃呢?王屠戶的肉要是不新鮮,鎮上就沒新鮮肉了!”
賣豆腐的老李頭提著扁擔擠進來,扁擔頭上還沾著豆腐渣:“可不是嘛!我跟王屠戶做了十年鄰居,他每天天不亮就去河邊挑活水,回來把肉洗得比新媳婦的臉還干凈,連豬毛都拔得一根不剩。你家公子上吐下瀉,指不定是偷吃了后院的酸杏子!”
人群里炸開了鍋,賣菜的大嬸把手里的秤桿往地上一頓,青菜葉子抖落滿地:“張鄉紳家就沒安好心!前兒個還想霸占劉寡婦的菜地,說‘借去種兩年’,結果把人家的祖墳都給刨了半截!”
“還有上周,我家娃去他鋪子買糖,明明給的是一文錢,他非說‘錢上有窟窿’,硬是扣了娃半塊糖!”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把娃舉起來,娃嘴里還含著塊糖,含糊不清地喊:“摳門!壞!”
張管家的臉漲成了豬肝色,手里的折扇“啪”地合上,指著人群尖聲罵:“反了!反了!你們這群刁民,敢跟鄉紳老爺作對?等我家公子來了,把你們的攤子全掀了!”
王屠戶聽得火冒三丈,手里的剔骨刀往案板上“哐當”一剁,半扇豬肉震得跳了跳,油星子濺到張管家的綢緞衫上,燙出個小黑點。“掀攤子?你動我試試!”王屠戶的胸膛鼓得像座小山,黑黢黢的胳膊上青筋暴起,“老子在這鎮上賣肉二十年,誰家沒受過我的恩惠?周寡婦男人走那年,是誰把過年的五花肉賒給她?李瞎子冬天沒棉襖,是誰把剛殺的豬皮給他做褥子?你張鄉紳除了訛人錢財,還會干啥?”
這話像塊石頭砸進水里,人群瞬間靜了靜,隨即響起更響的議論聲。周寡婦抱著小丫頭站在人群后,聽見這話,悄悄把手里的辣條往懷里塞了塞,眼眶紅得像剛哭過。
楊永革趁機往前站了站,手里還捏著包沒賣完的甜辣口辣條:“張管家,咱凡事得講證據。你說王屠戶的肉不新鮮,行,咱們現在就去你家看看那‘剩下的肉’,要是真有問題,王屠戶賠你十倍的錢;要是沒有,你就得在這街口給王屠戶磕三個頭,承認你訛人。”
他把辣條往蘇繡娘手里一塞,聲音朗朗的,像敲在銅盆上:“大伙兒作證,要是張管家不敢去,就是心里有鬼!”
“對!去看看!”“不敢去就是訛人!”人群跟著起哄,推著搡著,把張管家往鎮西頭的張府方向趕。王屠戶拎著剔骨刀跟在后面,刀上的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像串紅珠子。
楊永革讓蘇繡娘看好攤子,自己也跟了上去。路過周寡婦身邊時,周寡婦突然拉住他的袖子,把個熱乎乎的東西塞進他手里——是個烤紅薯,用布包著,燙得人直縮手。“東家,拿著路上吃。”她聲音低低的,“張鄉紳家有狗,兇得很。”
楊永革心里一暖,剛想說“謝謝”,周寡婦已經抱著小丫頭往巷口走了,藍布褂子的衣角掃過地上的落葉,像只展翅的灰鴿子。
張府的朱漆大門緊閉著,門環上的銅獅子被磨得發亮。張管家哆哆嗦嗦地拍門,半天沒人應,他急得直踹門:“開門!開門!我是管家!”
旁邊賣雜貨的劉老三突然“咦”了聲,指著門楣上的燈籠:“你們看,那燈籠是歪的,像是被人撞過。”
王屠戶上前一步,大手往門上一推,“吱呀”一聲,門居然開了道縫。往里一看,院子里的花架倒了,花盆碎了一地,一個穿錦袍的年輕公子正蹲在廊下,捂著肚子哼哼,旁邊的丫鬟急得直哭:“公子,您再忍忍,大夫馬上就來了!”
“張公子!”張管家喊著沖進去,“您咋了?是不是吃了王屠戶的肉……”
話沒說完,就被張公子一腳踹在臉上:“放屁!老子是喝了那壺冰鎮酸梅湯才拉的肚子!”他指著墻角的瓦罐,“那是前兒個從西域商人那買的,說能‘解暑氣’,結果喝了就上吐下瀉!”
眾人擠進院子,看見瓦罐旁邊還放著個空碗,碗底沉著些褐色的渣子,聞著有股怪味。楊永革湊過去聞了聞,突然笑了:“這哪是酸梅湯,這是沒發酵好的葡萄釀,喝了不拉肚子才怪。”
他轉向張公子:“張公子,您是不是覺得這湯有點澀,還帶點酒氣?”
張公子愣了愣,點點頭:“是……你咋知道?”
“我在書上看過,”楊永革胡謅道,“西域有種‘葡萄釀’,得發酵三個月才能喝,沒發酵好的就帶股子澀味,喝多了準拉肚子。”他指了指瓦罐,“您這罐頂多發酵了十天,不鬧肚子才怪。”
張公子的臉“唰”地白了,看看瓦罐,又看看張管家,突然明白過來:“好你個張管家!讓你去買酸梅湯,你居然給我弄這破爛玩意兒!還想賴到王屠戶頭上,你是不是想害死我?”
張管家“撲通”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公子饒命!小的是想……是想省點錢,那西域商人說這‘葡萄釀’比酸梅湯便宜……”
“省錢?”張公子氣得踹了他一腳,“老子缺那點錢嗎?你這蠢貨!差點讓我在全鎮人面前丟盡臉面!”他轉向王屠戶,臉上擠出點笑,“王屠戶,對不住啊,是我管家混賬,冤枉你了。”
王屠戶“哼”了一聲,把剔骨刀往腰上一別:“張公子,我王屠戶做生意講究個實在,你要是想吃肉,隨時來我攤子上割,分文不少;但你要是想訛我,我這把刀可不答應。”
張公子趕緊點頭:“是是是,我知道王屠戶是實在人。這樣,我賠你十斤好肉,再給你掛塊‘誠信商戶’的匾額,算是賠罪。”
“匾額就不必了。”楊永革在旁邊說,“張公子要是真心賠罪,就把去年霸占劉寡婦的菜地還了,再給李瞎子送件新棉襖——冬天快到了,他那身破棉襖該換了。”
張公子猶豫了下,看看周圍怒目而視的街坊,又看看地上哼哼唧唧的張管家,最終咬了咬牙:“行!我這就讓人去辦!”
從張府出來時,日頭已經偏西了。王屠戶非要拉著楊永革去酒館喝兩盅,說“不醉不歸”。楊永革拗不過他,只好讓蘇繡娘先把攤子收了,自己跟著去了酒館。
酒館不大,就四張桌子,墻角堆著幾壇酒,酒香味混著汗味、肉味,在屋里打著轉。王屠戶喊了盤醬牛肉、一碟花生,又要了兩壺燒酒,給楊永革倒了滿滿一碗:“楊東家,我敬你!要不是你,我今兒個就被那狗東西訛上了!”
楊永革端起碗,跟他碰了碰,酒液濺出來,燙得手發麻:“王大哥客氣了,我就是說句公道話。”他夾了塊醬牛肉,嚼了嚼,突然想起件事,“對了,王大哥,李貨郎說你家有好芝麻,能不能勻我們點?蘇繡娘做辣條的糖霜等著用呢。”
王屠戶一拍大腿:“嗨,這點事還值得說?我家后院就有半缸,是我內人娘家帶來的,今年新收的,飽滿得很。等會兒我讓伙計給你送永吉巷去,不要錢!”
“那哪行,該多少錢就多少錢。”楊永革掏出錢袋,被王屠戶按住了。
“楊東家,你這就見外了。”王屠戶給楊永革滿上酒,“我王屠戶雖然嘴笨,但心里有數。誰對我好,誰對我壞,我分得清。你今兒個幫我,就是把我當朋友,朋友之間還談錢?”他喝了口酒,嘆了口氣,“說真的,我在這鎮上賣了二十年肉,看著人來人往,啥人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不多。”
楊永革笑了:“王大哥,其實我就是個房東,沒啥本事,就想讓我那院子里的人能好好過日子。”
“好好過日子,”王屠戶重復了句,眼里突然有點濕,“是啊,誰不想好好過日子呢?我那內人,當年跟我時,我還是個殺豬的窮小子,她爹娘死活不同意,她愣是跟著我跑了出來,說‘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喝稀粥都甜’。”他喝了口酒,“現在日子好過了,她卻走了,前年冬天染了風寒,沒挺過來。”
酒館里突然靜了,只有窗外的風吹過,帶著點落葉的沙沙聲。楊永革想起張嬤嬤總說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原來再厲害的漢子,心里也有塊軟地方。
“王大哥,”楊永革給王屠戶滿上酒,“我敬嫂子一杯,愿她在那邊也能好好過日子。”
王屠戶舉起碗,跟他碰了碰,一飲而盡,酒液順著嘴角往下流,分不清是酒還是淚:“她要是看見我現在,肯定會說‘老王,你咋還是這么能喝’。”
倆人喝著酒,聊著天,從鎮上的新鮮事說到各自的難處。王屠戶說他最愁的是兒子,“那小子不愛殺豬,就愛讀書,說要考功名,將來做個清官,不讓人再受欺負”;楊永革說他那院子里的租客,“蘇繡娘的娘病著,周書生想考科舉,李貨郎總惦記著回現代看看爹娘”。
說著說著,月亮就爬上了窗欞,把倆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像兩個老朋友在地上談心。
回到永吉巷時,已經是二更天了。巷口的燈籠還亮著,是周寡婦掛的,她說“怕晚歸的人看不清路”。楊永革剛走到院門口,就看見張嬤嬤站在門里,手里拿著件厚棉襖。
“可算回來了,”張嬤嬤把棉襖往他身上披,“喝了多少酒?滿身的酒氣。蘇繡娘把藥給她娘送去了,說她娘喝了藥,咳嗽輕多了;李貨郎跟周書生在屋里算賬呢,今天賣辣條的錢,夠給周書生買套新筆墨了;王屠戶的伙計把芝麻送來了,在后院缸里放著呢。”
楊永革走進院子,看見西廂房還亮著燈,李貨郎和周書生正趴在八仙桌上,借著油燈的光數銅錢,一枚枚地往陶罐里放,“叮當”的聲響在夜里格外清楚。
“東家,你回來了!”李貨郎抬起頭,臉上沾著點墨汁,“你看,今天賣了這么多錢!”
周書生推了推眼鏡,指著賬本說:“扣除成本,凈賺三百文,夠買《九章算術》的孤本了。”他頓了頓,又說,“我今天在藏書樓抄書時,看見王地主的小少爺在哭,說‘想吃辣條’,我就把你給我的潤喉糖給了他,他說‘比蜜餞還好吃’。”
楊永革笑了,剛想說話,就聽見東廂房傳來蘇繡娘的笑聲,接著是她娘的咳嗽聲,雖然還有點重,但聽著精神多了。
張嬤嬤端來碗醒酒湯,放在桌上:“快喝了,暖暖胃。我給你留了碗小米粥,在灶上溫著呢,配著辣椒饅頭吃。”
楊永革喝著醒酒湯,甜絲絲的,帶著點姜味,壓下了酒氣。他看著院子里的燈,聽著屋里的笑聲、咳嗽聲、銅錢的叮當聲,突然覺得這永吉巷,比他現代那七套房加起來還暖。
WiFi精靈不知道從哪兒滾出來,路由器腦袋上沾著粒芝麻,彩虹燈閃得像顆星星:“今天幫王屠戶洗清冤屈,加二百分煙火值;幫蘇繡娘娘抓藥,加一百分;周書生和李貨郎攢夠買筆墨的錢,加五十分。現在總分八百九十分,離‘自動廚房’不遠啦!”
楊永革摸了摸WiFi精靈的腦袋,笑了:“不急,慢慢來。”
他知道,這煙火值攢得再快,也不如這院子里的煙火氣實在。蘇繡娘的繡花針、李貨郎的貨擔、周書生的書卷、張嬤嬤的灶臺,還有王屠戶的肉案、周寡婦的掃帚、劉瞎子的二胡……這些才是最值錢的,是多少錢都買不來的人間煙火。
月亮升到院子中央,把青石板照得像鋪了層霜。楊永革喝著小米粥,咬著辣椒饅頭,辣得直吸氣,卻舍不得松嘴。他想,不管是在現代還是在明朝,日子其實都一樣,有苦有甜,有笑有淚,只要身邊有群能一起吃飯、一起扛事的人,就啥都不怕了。
至于明天?明天蘇繡娘要教周寡婦繡花,說“能賺點零花錢”;李貨郎要去碼頭看看有沒有新到的孜然,說“要做升級版辣條”;周書生要去藏書樓抄書,順便給王地主的小少爺帶包甜辣口辣條;張嬤嬤要去給劉瞎子送件棉襖,說“老身的針線活,比買的合身”。
而他,要去看看王屠戶的兒子,聽說那孩子寫的字比周書生還好,他想跟那孩子說:“好好讀書,將來做個清官,讓這鎮上的人都能好好過日子。”
畢竟,這人間煙火,就得熱熱鬧鬧、干干凈凈的,才夠味。
作者有話說:關于“菜市場吵架比宮斗好看”的離譜感悟
各位蹲在屏幕前/捧著書/蹲在廁所里看這章的朋友們,你們好。我是那個把“明朝菜市場吵架”寫得比《甄嬛傳》還精彩的作者,此刻正頂著三天沒洗的頭,對著電腦屏幕傻笑——沒辦法,寫到王屠戶拎著剔骨刀追張管家那段時,我笑得差點從椅子上滑下去,現在腰還疼。
今天不聊劇情,就想跟你們掏心窩子(順便解釋下為啥我總把“市井吵架”寫得比“朝堂權謀”還帶勁):為啥好好的穿越故事,非要往菜市場里鉆?那些賣豆腐的、殺豬的、守寡的角色,到底藏著多少我沒說出口的“私心”?
一、先坦白:我對“菜市場”的執念,可能比楊永革對WiFi的執念還深
實不相瞞,寫第四章時,我每天早上都要去家附近的菜市場溜達兩小時。看賣菜大嬸跟顧客為“五毛錢的香菜”吵得面紅耳赤,轉頭卻塞給隔壁修鞋大爺一把小蔥;看殺豬的大叔揮著刀喊“這塊五花肉絕對新鮮”,卻在給單親媽媽稱肉時偷偷多割一塊;看賣豆腐的老兩口互相埋怨“你鹽放多了”,卻在收攤時把最后一塊豆腐分給討飯的小孩。
這些場景,比任何電視劇都讓我著迷。因為它夠“真”——沒有那么多“偉光正”,也沒有那么多“陰謀詭計”,就只是一群人為了“日子”在較勁:為了一毛錢爭兩句,為了塊好肉多等會兒,為了幫鄰居出頭往人群里擠。
所以我非要把楊永革扔進這樣的市井里。讓他看見王屠戶的刀子有多快,心就有多軟;讓他知道周寡婦的掃帚掃的不是落葉,是日子里的難;讓他明白劉瞎子的二胡拉的不是曲子,是心里的念想。
穿越者不一定非要去皇宮搞權謀,在菜市場里學會“怎么跟賣菜大嬸砍價”“怎么勸架不被刀子劃到”,才是更實在的“生存技能”。就像你我,這輩子可能遇不上“宮斗”,但大概率會為“買的菜缺斤少兩”跟人吵一架——這種“接地氣的沖突”,才是大多數人的“人生劇本”。
二、為啥要寫那么多“苦處”?因為苦里藏著甜
有讀者留言說:“第四章看得有點堵,劉瞎子的兒子被沖走了,周寡婦的男人沒了,王屠戶的媳婦走了……好好的搞笑文,為啥要加這么多苦?”
其實這些“苦”,都是我從菜市場聽來的。賣豆腐的老李頭,兒子三年前車禍去世,他現在每天收攤后都會往兒子的空房間擺一碗豆腐;修鞋的張大爺,老伴癱瘓在床,他一邊修鞋一邊背《本草綱目》,說“萬一我先死了,她能知道哪味藥治頭疼”;就連那個總跟人吵架的賣菜大嬸,她女兒是聾啞人,她每天吵架那么大聲,是想“讓女兒知道,媽不好欺負,以后沒人敢欺負你”。
這世上哪有那么多“純粹的搞笑”?笑料里總得摻點別的,才像過日子。就像王屠戶,他揮著刀子跟張管家吵架時夠橫吧?可一提到去世的媳婦,眼里的光就暗了;周寡婦夠倔吧?可給楊永革塞烤紅薯時,手都在抖;劉瞎子夠怪吧?可聽到有人幫他說話,二胡調子都亮了。
這些“苦”不是為了讓你們難過,是為了讓你們看見:日子再難,總有人在硬扛。就像王屠戶的肉案永遠亮著刀,周寡婦的掃帚永遠在掃落葉,劉瞎子的二胡永遠在拉——他們用自己的方式,把苦日子往甜里過。
這才是“人間煙火氣”的真相:不是只有烤全羊和辣條的香,還有眼淚掉在石板上的咸,和咬著牙往肚里咽的苦。
三、那些“不起眼的角色”,才是故事的主角
寫第四章時,我故意讓楊永革“退到后面”。讓王屠戶去吵架,讓周寡婦去送紅薯,讓賣豆腐的老李頭去幫腔——因為在市井里,“主角”從來都不是某一個人,是一群人。
楊永革這個穿越者,更像個“旁觀者”。他看著這些人為了“公平”“體面”“一口氣”去爭、去吵、去幫襯,然后慢慢明白:古代人不是“愚昧的背景板”,他們有自己的精明、善良和倔強。
就像王屠戶,他不懂什么“人權”“法治”,但他知道“不能讓老實人受欺負”;周寡婦不懂什么“女性獨立”,但她知道“靠自己的手掙來的饅頭,吃著香”;劉瞎子看不見世界,卻比誰都清楚“誰是真心對他好”。
這些角色,可能沒讀過書,沒見過大世面,但他們的“道理”比誰都實在:“肉要給夠秤”“債要當面還”“幫人要趁暖”。這些道理,穿越千年都沒變過,是刻在骨子里的“人間正道”。
所以我寫他們時,從來不敢“瞎編”。王屠戶的刀子再快,也不會真砍人;張管家再橫,被戳穿了也會慫;周寡婦再倔,也會偷偷給人塞紅薯——因為這才是“人”,不是非黑即白的“紙片人”,是有缺點、有軟肋,卻也有溫度的“活人”。
四、致那些“邊看邊想家”的讀者:你們才是我寫下去的底氣
有讀者說:“看第四章時,突然想起我家樓下的菜市場,賣肉的大叔總多給我塊肉,賣菜的阿姨總說‘姑娘多吃點綠葉菜’,以前覺得煩,現在在外地上班,卻總想起那些吵吵鬧鬧的日子。”
看到這條留言時,我對著電腦屏幕哭了。這就是我想寫的啊——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穿越”,是想讓你們在故事里,看見自己身邊的人:那個嘴硬心軟的鄰居,那個愛較勁的小販,那個默默幫你的陌生人。
我們總在追求“宏大的意義”,卻忘了“日子是由一頓飯、一句吵、一個幫忙湊成的”。王屠戶的肉案、周寡婦的掃帚、劉瞎子的二胡,這些看起來“不起眼”的東西,才是支撐日子的“骨架”。
所以別嫌第四章“不夠搞笑”“太瑣碎”。那些張管家和王屠戶的吵架,周寡婦送的烤紅薯,劉瞎子變了調的二胡,其實都是在說一句話:人間煙火,從來都不是精致的宴席,是菜市場里的吵吵鬧鬧,是你我身邊的雞零狗碎,是苦里藏著的那點甜。
最后劇透下第五章:王屠戶的兒子要去縣里考試,蘇繡娘給他繡了個“狀元郎”的香囊,結果繡成了“狀元年”,被周書生笑了半天;李貨郎真的弄到了西域孜然,做出來的辣條辣到楊永革的糖葫蘆耳都變紫了;最絕的是WiFi精靈,它用煙火值換了臺“現代榨汁機”,結果榨出來的不是果汁,是……你們自己去看。
總之,日子還得在菜市場里過,架還得吵,肉還得買,紅薯還得趁熱塞給該給的人。畢竟,能讓你們看的時候想起“樓下菜市場”,就是這故事最值錢的“簽約資本”啊。
下一章見,我先去菜市場給王屠戶“上供”兩斤五花肉——萬一他托夢問我“啥時候給他媳婦寫段戲”,我好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