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殘留的水珠砸在階下,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宋沅提著竹籃,朝東街的市集走去。淺青的裙裾隨著步伐輕輕擺動,像水邊的一株蒲葦。
“宋姑娘!”菜農張伯挑著兩筐新鮮水芹迎面走來,他掀開蓋在菜上的濕布,“瞧瞧這水芹,嫩得掐出水。”
“來一把,再瞧瞧春筍。”她看著筐里沾著泥點、筍殼還帶著露珠的嫩筍。
“好眼力,今早剛挖的,頂頂鮮!”張伯挑出兩根最鮮嫩的,連同水芹一起放進宋沅的籃子里,“算你十五文,抹個零頭。”他熟稔地報著價。
“多謝張伯。”宋沅遞過銅錢,張伯挑著擔子樂呵呵走了。
市集不大,卻五臟俱全。賣魚蝦的、賣雜貨的、還有賣新鮮山貨的、扯著嗓子吆喝針頭線腦的。宋沅穿梭在其間,她與賣雞蛋的張娘子點頭致意,接過一兜裝好的雞蛋。在賣山貨的老樵夫那里停留,仔細挑選著帶著松脂清香的松針,這是松苓釀的靈魂。老樵夫對她格外客氣,不僅挑的都是尖梢帶露的嫩松針,還額外送了她一些草藥。
“聽說你那兒松苓釀又快開新壇了?”老樵夫壓低聲音,帶著點期待。
宋沅點頭:“過幾日給您留一壺。”
老樵夫頓時眉開眼笑,連連拱手。
宋沅滿載而歸時,遠遠就聽見宋滿的嗓音:“你懂什么,松苓釀要取晨露未干的松針才夠清香!”
“就你懂!”隔壁孫家的小女兒孫巧兒叉著腰,“我爹說了,陳年的松針才夠勁!”
“那你讓你爹喝陳年松針泡水去,我們忘憂居的酒——”她突然瞥見宋沅的身影,聲音頓時拔高八度,“阿姐回來啦!”
孫巧兒也不甘示弱,立刻扭頭朝自家喊:“阿娘!沅姐姐回來啦!”喊完還得意的沖宋滿皺鼻子,她看到宋沅籃中的油紙包,顯然知道宋滿最愛這口。
“哼!我阿姐買的棗糕肯定先給我嘗!”說著就要去翻籃子。
孫巧兒一個箭步沖過來拽住籃子另一邊:“沅姐姐,我幫你拿!”
兩個小姑娘拉扯間,一塊棗糕從油紙包里掉了出來。宋滿和孫巧兒同時松手去搶,腦門“咚”地撞在一起。
“我的!”宋滿捂著額頭嚷嚷。
“我的!”孫巧兒也不撒手。
宋沅看著兩個活寶,從籃底又摸出一包蜜餞:“巧兒,這是你娘托我帶的桂花糖。”
孫巧兒雀躍著接過糖,還不忘對宋滿吐舌頭:“我有糖,不和你爭了。”
宋滿氣得直跺腳,宋沅悄悄往她袖子里塞了一包蜜餞,姐妹倆對視一眼,宋滿忍不住笑出了聲。
店里已有兩三位早起的熟客,都是常來喝早酒的碼頭腳夫,正就著一碟花生米,慢悠悠地啜飲著燒刀子。
見宋沅回來,笑著打招呼。“宋老板,這雨后初晴,喝你的松苓釀最是應景。”劉阿光咂摸著嘴道。
宋沅回應:“新壇還需幾日,到時請諸位品鑒。”
宋滿跟著宋沅,將一枚杏脯放進宋沅嘴里,“要蒸新酒了嗎?”
“新糧已經入窖,該準備松苓了。”宋沅將松針攤開在通風的竹匾上,讓殘余的水汽散去。
沈諫舟踏著積水未干的小道向西街私塾走去。
拐過藥鋪的墻角時,幾個孩子正在水洼邊嬉戲,見了他立刻站直了身子,齊聲喊道:“沈先生!”
沈諫舟走近他們:“水邊濕滑,小心些。”
“先生!”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跑過來,仰著臉問,“今日教我們念什么呀?昨兒那首'父母呼,應勿緩',我回家就照做了,阿娘夸我懂事!”
“今日我們繼續學《弟子規》,教你們如何敬愛兄長。”
孩子們歡呼起來,簇擁著他向私塾走去。沈諫舟走在中間,衣衫下擺不時被孩子們的小手扯住,他卻絲毫不惱,反而放慢步伐配合他們。
私塾原是鎮上大戶捐出的老宅,三間瓦房圍成個小院。推開木門,里面已坐了二十來個孩童,年齡參差不齊,最小的才五六歲,最大的已有十二三。見先生進來,孩子們紛紛起身行禮。
沈諫舟走到講桌前,將書冊攤開:“今日我們學《弟子規》中的'出則悌'篇。”
“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
聲音在學堂內響起,穿過敞開的窗戶,飄向遠處的河面。
沈諫舟先讓大孩子領讀兩遍,然后問道:“你們可知為何要敬重兄長?”
“因為兄長年長!”一個男孩搶著回答。
沈諫舟點頭,“但更重要的是,兄姊常照顧弟妹。就像書中所說'財物輕,怨何生',兄弟姐妹若互相謙讓,家中自然和睦。”
“先生,我阿兄總搶我的糕餅。”羊角辮女孩撅著嘴告狀。
“我阿姐就很好,“另一個小女孩舉手,“她幫我梳頭,還教我繡花呢。”
孩子們爭相說起家中的瑣事,沈諫舟耐心聽完每個孩子的分享,“所以今日這課,是要告訴大家,對兄姊要恭敬,對弟妹要愛護。回家后,你們可能做到?”
“能!”孩子們齊聲應答,聲音清亮。
沈諫舟笑意更深:“那明日我要聽聽,你們是如何踐行今日所學。”
臨近晌午,忘憂居里人聲鼎沸。
吳老爹正神采飛揚地講著他年輕時走南闖北的“傳奇”,引得旁邊幾個年輕后生半信半疑地哄笑。
張嬸一邊小口抿著溫好的黃酒,一邊和鄰座的吳嬸低聲議論著鎮上誰家閨女說了親。
“阿滿啊,再添二兩燒刀子。”
“好嘞!劉大哥,醬牛肉可還合口?”
“宋老板這手藝,開酒肆屈才了!”
就在這時,酒肆門口的光線一暗。來人穿著一身絳紅色暗云紋錦袍,領口袖口滾著金線,手里把玩著一枚白玉扳指。
“好熱鬧啊!”語氣帶著點玩世不恭,瞬間吸引了店里不少目光。
宋滿最先反應過來,“這位客官,您里面請,喝些什么?”
他的目光在酒肆內掃視了一圈,最后落在柜臺后的宋沅身上,“早聽聞柳溪鎮忘憂居的‘松苓釀’乃是一絕,不知今日可有口福?”
他徑直走到柜臺前,看著宋沅。
“松苓釀新壇未開,陳釀尚有少許。”她指了指柜臺上貼著紅紙標簽的陶瓶,“客官可要先嘗嘗其他?”
“哦?”他目光掃過那些陶瓶,最后又落回宋沅臉上,“店家可有推薦?”
“小店薄酒,各有風味,燒刀子烈,清釀淡,黃酒醇厚。”
“有意思。那就先來一壺清釀,嘗嘗‘淡’是何滋味。再切一盤…嗯,就那醬牛肉吧,方才可聽人夸贊了。”
宋沅應下,轉身取酒。
來人倚著柜臺,“在下謝崢,謝記商行的東家,初到貴寶地。”他自我介紹道,“這忘憂居雖不大,但酒香確實不錯,難怪能引得這么多人流連忘返。”
宋沅將酒壺和醬牛肉放在柜臺上:“謝老板過譽,酒菜齊了,請慢用。”
謝崢拿起酒壺倒了一杯,舌尖咂摸了一下,“清冽甘醇,回味悠長,果然非尋常濁酒可比。”繼而放下酒杯,拿起一片醬牛肉放入口中咀嚼,“火候、刀工、味道,都恰到好處。”
宋沅頷首:“謝老板滿意就好。”便不再多言。
謝崢也不以為意,端起酒壺,踱步到一張空桌坐下,閑適的自斟自飲。目光偶爾掠過柜臺后的宋沅,唇邊噙著笑。
陽光透過窗欞,將空氣中的微塵照得纖毫畢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