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透過細密的湘妃竹簾,在屋內灑下斑駁的光影??諝饫飶浡?、若有似無的藥香,混合著驅散疫氣的艾草氣息。
柳青青斜倚在臨窗的軟榻上,身上搭著薄薄的錦被。她穿著一身素凈的月白細布寢衣,頭發松松挽起,只別了一根素銀簪子。臉色依舊蒼白,嘴唇沒什么血色,眼睫低垂,遮住了大半眸光,整個人透著一股久病初愈的虛弱無力感,像一株過早經歷風霜、蔫蔫垂頭的小草。
翠珠端著漆盤,小心翼翼地走進來,盤子里是一碗剛煎好的藥,濃黑如墨,散發著刺鼻的苦澀味道。還有一小碟精致的桂花糖糕,做成小巧玲瓏的花苞狀,點綴著金黃的桂花,甜膩的香氣企圖掩蓋那藥味的霸道。
“小姐,藥煎好了。”翠珠的聲音帶著刻意的柔和,眼神卻有些躲閃,不敢去看軟榻上那個看似毫無生氣的人影。自從柳青青醒來那日的失態后,這幾天又恢復了往日那種沉默怯懦的模樣,甚至連話都少了許多,似乎真的被那場大病抽干了精氣神。可不知為何,翠珠每次靠近她,心里總是莫名地發怵,尤其是……當柳青青偶爾抬起眼,那平靜眸光深處一掠而過的、仿佛能凍結血液的寒意。
“放著吧。”柳青青的聲音細弱蚊蚋,帶著明顯的沙啞和疲憊。她微微偏過頭,似乎被那濃郁的苦澀藥味熏得難受,眉頭蹙起,纖細的手指蜷縮在被子里,顯得更加柔弱無助。
翠珠暗暗松了口氣,將藥碗和糕點放在榻邊的小幾上,垂手退開兩步?!靶〗悖@藥…是夫人特意讓廚房加了上好的補氣藥材熬的,說是…說是幫小姐快些好起來。您趁熱喝了?”她小心地勸著,語氣里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催促。
特意加的補藥?
柳青青心中冷笑一聲,冰錐般銳利。這“補氣藥”的香氣里,她早已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幾乎被苦澀完全掩蓋的異樣味道——木樨花蕊碾磨后的淡腥,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清苦!正是前世她為小娘求醫問藥、翻遍藥典后才偶然得知的、幾種可緩慢侵蝕臟腑、加重體虛之癥的藥材中,最不易察覺的一種氣味標記!
林氏果然出手了!而且這么快!才幾天功夫!
前世這招就是用在小娘身上,溫水煮青蛙,神不知鬼不覺。今生竟直接用到她頭上了!看來她“死而復生”,確實讓這對蛇蝎母女寢食難安!
憤怒的火苗在心臟深處“騰”地燃起,但隨即被更加冰冷的理智壓滅。
喝?自然不能喝。
但不喝,就是抗命,給林氏現成的發作把柄。她如今“病體孱弱”,毫無根基,硬碰硬是找死。
她需要借口。一個合理的、不會引起任何懷疑的借口。
“藥味…太重了…”柳青青抬起手,似乎想端藥碗,手指卻在離碗沿半寸的地方停住了,微不可查地顫抖著,仿佛用盡了力氣也無法端起,“聞著…就胸口悶得很…翠珠…先給我點水漱漱口…”她的聲音越發虛弱,像是隨時會斷氣。
翠珠無奈,只得轉身去倒水。
就在翠珠轉身背對的瞬間!
柳青青那低垂的眼睫下,寒光乍現!快如閃電!她藏在被子里的左手猛地探出,用指尖在榻邊小幾的托盤里,那碟精美的桂花糖糕上,極快地捻下了幾粒細小的、粘稠的金黃桂花!動作輕巧得如同拈花拂葉,帶不起一絲風聲,更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
翠珠端著水杯走回來時,柳青青已經恢復了那副虛弱不堪的樣子,只是眉心蹙得更緊,似乎被藥味折磨得厲害。她接過水杯,小口啜飲著。
翠珠看著那碗黑乎乎的藥汁,再看看主子這模樣,心里也犯嘀咕。這藥確實苦得驚人,連送藥來的粗使婆子都掩鼻。
“把…把糕拿來…壓壓味…”柳青青漱完口,聲音細弱地說。
翠珠連忙將那碟桂花糖糕捧近了些。
柳青青用指尖顫顫巍巍地夾起一塊最小的,送到唇邊,似乎想咬,卻又像被那濃烈的甜香頂住一般,秀氣的眉頭死死擰起,臉色更加蒼白。
“不行…還是想吐…”她猛地放下糕點,用手緊緊捂住嘴,身體因反胃而劇烈地弓起,發出幾聲痛苦的干嘔,額頭甚至滲出了細密的冷汗!“拿…拿開…都拿開…太甜了…聞著想吐…”她急促地喘息著,眼中泛起痛苦的水光,仿佛隨時會暈厥過去。
“小姐!小姐您怎么樣?”翠珠嚇了一跳,看著柳青青那痛苦不堪的模樣,再也不敢勸藥勸糕,連忙將糖糕和藥碗都遠遠端開,生怕再刺激到她?!澳鷦e急,奴婢這就拿去!”說著,慌忙端起托盤就想往外走。
變故就在此刻發生!
“哎喲!”翠珠大概是被柳青青的劇烈反應弄得心神不寧,又或許是步子太急,端盤的手一個不穩——
“啪——嚓!”
精巧的骨瓷藥碗連同那碟沾滿了糖霜和桂花的糕餅,整個兒從托盤里滑落!藥汁四濺,滾燙的黑色液體潑灑在光潔的地磚上,濃郁的苦味瞬間在空氣中炸開!碎裂的瓷片混合著粘膩的糕餅狼藉滿地!有幾滴滾燙的藥汁甚至濺到了翠珠的手背,燙得她驚叫一聲。
“啊!我的裙子!”柳青青發出短促的驚呼,聲音依舊柔弱,卻帶著真實的驚惶。她下意識地扯了扯蓋在腿上的錦被,仿佛要躲避濺射的污漬。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翠珠看著滿地狼藉,面無人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不住磕頭。她簡直欲哭無淚!藥沒喂成,還把夫人賜下的點心砸了!這要是被王嬤嬤知道…
“不…不怪你…”柳青青喘息著,像是被驚嚇到了,有些氣短地靠在枕上,目光掃過地上那片狼藉中的桂花和糖霜,語氣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微弱的后怕,“是…是我不中用,聞到藥味就難受…倒也好…省得喝了全吐出來…糟蹋東西…只是…只是這地…”她看著那片污穢,臉上露出為難和一絲惶恐。
藥和點心都毀了。
一個因病聞不得藥味,吃不得甜膩,連帶著弄巧成拙打翻了物事。虛弱、無用、膽小怕事、還惹了點小麻煩。一個完美的形象。沒有人會懷疑她故意毀掉林氏的“好意”。
翠珠見她沒有怪罪的意思,反而有幾分慶幸的樣子,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稍稍放下一點,連忙道:“小姐別憂心,奴婢這就打掃干凈!保證不留一點痕跡!”她手忙腳亂地爬起來去找工具,心中祈禱王嬤嬤千萬別這時候過來查看。
屋內彌漫著苦澀的藥味和甜膩的桂花香。柳青青重新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擋住了眸底深處那一片冰冷的算計和一抹幾不可察的譏誚。
第一次交鋒。
她擋住了林氏射來的第一支毒箭。雖無聲無息,卻兇險萬分。
這只是開始。
午后的陽光帶著慵懶的暖意。柳青青披了一件半舊的淺青色外衫,由翠珠虛扶著,在廊下慢慢踱步“散心”。這是蘇姨娘軟磨硬泡請了示下,才換來的“放風”許可。林氏只冷冷批復一句“莫要沖撞了府中貴人”,便不再過問。
柳青青腳步虛浮,走得很慢。目光看似散漫地流連著廊下開得正盛的各色菊花——鵝黃、蟹青、絳紫,爭奇斗艷。然而,她的心神卻在不動聲色地“聽”著這座深宅的每一次脈動。
遠處,隱約傳來幾聲女子的嬌笑和絲竹管弦之音,隱隱還有吟詩作對的起哄聲。柳青青腳步微頓,望向那個方向——是府里的水榭。
翠珠立刻小聲解釋道:“小姐,那是前廳那邊,今日是尚書夫人辦的賞菊宴,各家的貴女公子們都來了,大小姐也在里頭作陪,剛作了兩首詩,聽傳話的小廝說,很是得了貴妃娘家侄女白小姐的贊賞呢?!?/p>
言語間,翠珠不自覺地帶上了艷羨之意。那樣的場合,那樣的風光,她一個丫鬟,連靠近的資格都沒有。
柳青青了然。這是柳清歡在為她的王妃之路鋪排人脈、博取才名。算算時間,梁沐辰應該也在受邀之列。柳清歡正使盡渾身解數,在未來的夫君面前展現魅力。
與她這寒酸的庶女,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柳青青眼底劃過一絲冰冷的嘲諷,面上卻毫無波瀾,只淡淡“嗯”了一聲,仿佛事不關己。目光卻悄然轉向花園假山后的僻靜方向。重生回來幾天,她看似龜縮養病,暗地里早已把這府中人事路線梳理了無數遍。
王嬤嬤。
林氏手下最得力、也最陰狠的老虔婆。前世小娘病倒后,就是這老東西取代了忠誠的蘇姨娘身邊人,打著“照顧”的幌子,執行林氏的毒計!每一次看似關切的進補,都是裹著蜜糖的砒霜!這老貨,是林氏釘在小娘身邊最惡毒的一顆釘子!
咔嚓!
細微的,像是枯枝被踩斷的聲音,從假山后幽靜的小徑傳來。
柳青青腳步未停,目光卻微微一閃。來了。她佯裝未聞,只伸手去撥弄廊下垂落的一小串白菊。
然而,假山后的人影并未消失。
一個穿著藏青色粗布比甲、袖口滾著細密銅錢花紋的身影從假山后走了出來。正是王嬤嬤。她手里捧著幾支新采摘的秋海棠,大約是剛從園子西邊過來,抄近路回內院。她腳步很輕,神態卻帶著幾分當家主母身邊頭等仆婦特有的倨傲。當看到廊下的柳青青主仆時,王嬤嬤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視和不耐。
“老奴見過三小姐?!蓖鯆邒咦呱锨皫撞?,敷衍地行了個禮,目光卻在柳青青身上掃了一圈,像是在審視評估她這副“病骨支離”的模樣有幾分真,幾分假。那眼神冰冷而銳利,帶著一種看透人心的審視。
柳青青身子似乎微微瑟縮了一下,下意識地往翠珠身后退了小半步,仿佛被這突然出現的老嬤嬤嚇到了,聲音低弱:“王嬤嬤…好?!睉B度恭敬得近乎卑微。
翠珠也連忙行禮:“王嬤嬤?!?/p>
王嬤嬤“嗯”了一聲,算是回應。她并沒有立刻離開的意思,而是將目光落在了翠珠身上,帶著一種審視貨物的挑剔:“翠珠,你昨兒個傍晚…去了后角門?”
翠珠心里“咯噔”一下!她昨天確實趁著去小廚房給小姐取參片的功夫,偷偷溜到后角門,和張二家的小兒子偷偷見了一面,塞了樣東西給他……難道被這老妖婆看見了?!
翠珠的臉色瞬間有些發白,強作鎮定:“嬤嬤…奴婢昨天是去小廚房取參片給小姐…后角門…不曾去過…”她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慌張。
“是嗎?”王嬤嬤渾濁的老眼微瞇,泛著陰冷的光,“老婆子我怎么聽說,有人看見一個穿藕荷色比甲的丫頭在后角門拉扯?好像是你?那小子…是府里專管倒夜香的張二家的兒子吧?嘖嘖,年紀輕輕的姑娘家,也不學好…”
這話如同晴天霹靂,炸得翠珠魂飛魄散!王嬤嬤這是要治她個私相授受的罪名嗎?在深宅內院,這罪名足以將她發賣出府!而且,她幫柳青青偷帶消息給小娘莊子上的事情…要是被翻出來?!
巨大的恐懼淹沒了她,她嚇得雙膝一軟,差點跪倒,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嬤嬤…嬤嬤明鑒…奴婢…奴婢不敢…”
就在翠珠嚇得魂飛魄散之際,一個細弱卻清晰的,帶著疑惑的聲音輕輕響起,恰到好處地打斷了王嬤嬤的威嚇:
“翠珠姐姐…你昨天不是…去幫我取放在妝匣里的那枚…素銀梅花珠花了嗎?”柳青青睜著那雙看似懵懂純凈的大眼睛,略帶不解地看向翠珠,又轉向王嬤嬤,表情怯怯的,帶著點為婢女辯解的小心翼翼,“姐姐說…那珠花…有些發黑…要拿出去找人…找人洗亮些…免得下次請安戴出去…失禮夫人…”
素銀梅花珠花?
翠珠愣住了。那枚簪子…前兩日好像是看到小姐梳妝臺上有那么一支…看著不值錢,但樣子還算別致…可她沒有拿??!她昨天根本沒動小姐的妝匣!
王嬤嬤也眉頭微皺。她目光狐疑地在柳青青和翠珠之間來回掃視。這話是真是假?柳青青一個病弱無知的庶女,撒謊的可能性不大。難道真是自己看錯了?還是傳話的下人眼花了?
“是…是是!”翠珠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反應過來,連忙順著柳青青的話往下說,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是…是那枚素銀簪子!奴婢看它色澤有點暗沉了…想著…想著趁著去西苑找相熟的宋大娘說點事的功夫…順路請外面金鋪的學徒幫忙洗洗…金鋪就在后街角…所以…所以在角門處遞了出去…絕無別的私事!求嬤嬤明鑒!”她一口氣說完,心還在咚咚狂跳。
王嬤嬤審視的目光在翠珠臉上逡巡片刻,又落在柳青青那張蒼白無辜、帶著點討好意味的臉上。柳青青似乎怕她不信,還小聲補充了一句:“那珠花…雖然不值錢…是…是我小娘留下的物件…我不想它失了光澤…”
提到蘇姨娘,王嬤嬤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惡。一個身份卑賤的妾室罷了,留下的東西能值當什么?果然是小門小戶的見識。
“哼,”王嬤嬤鼻子里哼了一聲,顯然相信了這合理的“首飾黯淡需清洗”的借口。素銀簪子不值錢,但也確實需要清洗。只要不是私相授受的銀錢信物,在她眼里不值一提。她最后警告性地瞪了翠珠一眼:“既然是三小姐的吩咐,行事也需光明正大,莫要鬼鬼祟祟惹人閑話!侯府有侯府的規矩!”又轉向柳青青,語氣冷淡疏離:“三小姐身子弱,當好好歇著,別老在外頭走動,沖撞了氣運就不好了?!?/p>
說罷,不再看她們主仆,捧著那幾支秋海棠,徑直往林氏正院的方向去了。
直到王嬤嬤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門后,翠珠才雙腿一軟,差點癱坐在地,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中衣。她看向依舊安靜站在那里的柳青青,眼神復雜至極。
恐懼?有。剛剛王嬤嬤的審問如同扒皮!但更多的是巨大的困惑和一絲莫名的…敬畏?剛剛那種千鈞一發的關頭,是三小姐!是她那看似病弱無知的主子,輕飄飄一句話,解了她的死局!而且那解釋如此自然,如此合情合理!
一枚素銀珠花…宋大娘…金鋪學徒…這條線完美無瑕!真的是巧合嗎?如果不是巧合…那三小姐…她…
翠珠不敢想下去,只覺得一陣陣發冷。
柳青青似乎并未察覺翠珠的復雜心思。她只是轉過身,望著花園里大片盛開的菊花,目光有些悠遠,仿佛在欣賞那絢爛的繁華。微風吹過,拂動她額邊一縷碎發,拂過她蒼白精致的側臉。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無人注意的袖口遮掩下,她的指尖正輕輕捻過另一朵無意沾上的、粘著花蕊的白菊花瓣。細嫩的蕊柱被她捻碎,無聲地落入泥土。
一枚素銀珠花,一場看似巧合的解圍。
一箭雙雕。
既擋了王嬤嬤的盤剝試探(暫時拔掉了探向翠珠的爪子),更在翠珠心里,埋下了一顆名為疑惑和……恐懼的種子。
當信任崩塌時,那顆種子,自然會生根發芽,成為她最趁手的武器。
柳青青唇角的弧度,在陽光投下的陰影里,冰冷地揚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冰痕。
暗流,已在平靜的水面下,悄然洶涌。
水榭之內,絲竹悠揚,衣香鬢影。
一身妃紅織金妝花宮裙的柳清歡,如同萬綠叢中最耀眼奪目的牡丹。她剛剛吟誦完一首應景詠菊的七律,姿態嫻雅,聲音清越。坐在上首、以貴客身份出席賞菊宴的白小姐(貴妃親侄女)微微頷首,含笑贊了一句:“清歡妹妹才思敏捷,當真不俗。”旁邊幾位高門貴女也紛紛附和。
柳清歡含羞帶怯地福身謝過,眼波流轉間,飛快地掠過下首席位上一抹修長挺拔的玄色身影。
梁沐辰手執玉杯,正側首與旁邊的吏部侍郎公子交談,神情清淡,似乎對這邊的才藝展示并不太感興趣。
柳清歡心頭掠過一絲淡淡的失落,但很快被更大的野心取代。只要能牢牢抓住貴妃家族和這些貴女的認可,何愁沒有入主王府的機會?至于梁沐辰…等塵埃落定,有的是時間和手段拿捏。
宴會氣氛正酣。一個不起眼的婆子悄悄走到林氏身后,俯身低語了幾句。
林氏正含笑與尚書夫人說著話,臉上優雅得體的笑容沒有絲毫變化,甚至端起茶盞輕抿了一口。但站在她側后方的貼身大丫鬟銀釧,卻敏銳地察覺到夫人捏著杯蓋的指甲,似乎白了一瞬。
婆子退下后,尚書夫人也被人叫走說話。柳清歡瞅準機會,裊裊娜娜地走了過來,臉上還帶著得體的笑容,低聲詢問:“娘,何事?”
林氏放下茶盞,動作依舊優雅。只是目光掃向回廊那邊通往后院的小徑時,眼底的溫度降到了冰點,唇邊甚至凝起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
“西苑送參片回來的路上‘失手’打翻了給她那苦藥湯子和糕點的,是你那個妹妹?!绷质系穆曇羝届o無波,像是在陳述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呵?!绷鍤g聞言,輕嗤一聲,毫不掩飾眼底的輕蔑,“爛泥扶不上墻的東西,連碗藥都端不住,廢物!”想到那些被糟蹋的糕點是娘特意賞下的,她更加厭惡,“藥湯子灑了也罷,免得她喝了也白費娘的心意,還怕吐出來惡心人。那些點心……給那賤胚吃,也真是糟蹋了!不過是個沒用的廢物,醒了比死了還礙眼!”
“廢物?”林氏端起茶盞,目光落在清亮的茶湯里,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陰沉,“真的只是……廢物嗎?”
柳清歡不解地看向母親。
“今早王嬤嬤去后花園‘采菊’,碰巧撞見了你那‘病弱’的好妹妹在廊下‘散心’。”林氏的聲音漸漸染上了一層陰翳,“王嬤嬤順口提點了她的丫鬟翠珠幾句。結果……”林氏抬起眼,那雙平日溫和卻威嚴的眸子里,閃爍著銳利的寒光,“你那三妹妹,竟‘恰好’替翠珠解釋了翠珠出現在后角門的緣由!一枚發暗的素銀珠花…宋大娘…金鋪學徒…條理分明,毫無破綻,輕輕松松堵住了王嬤嬤的嘴?!?/p>
柳清歡臉上的輕蔑凝滯了一下,柳眉微蹙:“這…是巧合吧?她那蠢笨樣子,知道什么角門金鋪?王嬤嬤怕是多心了?!?/p>
“巧合?”林氏輕輕撥動著杯蓋,那清脆的聲響在絲竹聲中異常冰冷,“一次是巧合,兩次呢?”
“您是覺得……”
“她病了一場,倒真是‘不一樣’了?!绷质夏抗怃J利如鷹隼,“從前被說兩句,只知道躲著哭鼻子。如今倒好,‘病’得連藥味都聞不得,‘恰巧’潑了藥湯子保全了自己;自己的婢女差點被拿捏,她又‘恰巧’知道婢女是去處理一支素銀簪子,時機、緣由、證人,分毫不差地圓了回來!這份‘巧合’,真是妙得很??!”
林氏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錐,砸在柳清歡心頭。
柳清歡的臉色終于變了。她不是傻子,母親這么一點,她瞬間便想到了不對勁!柳青青……真的有那么巧?還是……她是在裝?!裝懦弱!裝病弱!實則在暗中……窺視?
一股混雜著被愚弄的惱怒和隱隱的不安再次爬上心頭。
“娘,您的意思是,那賤人那天死而復生回來,就是來跟我們作對的?她難道……”
“柴房里,她可什么都聽到了!”林氏眼底的陰云密布,“春杏這蠢貨!臨死還給她點了燈!知道小娘的事,知道我們容不下她!她能甘心?她醒過來,難道真是為了繼續做侯府里忍氣吞聲的庶女?”林氏冷笑一聲,“怕是回來……討債的!”
“討債?”柳清歡美眸圓睜,隨即被巨大的荒謬感和洶涌的怒氣淹沒,“她也配?!一個卑賤的庶女!娘親和我動動手指就能碾死她!她憑什么討債?!”
“就憑她現在這幅樣子!”林氏語氣森然,“裝得越軟弱,越可憐,就越讓人難以防備!你沒發現,侯爺昨天還無意中提了一句,說‘青青那孩子,醒來倒是懂事安靜了些許,可見病一場也知點分寸了’?這話輕飄飄一句,放在從前,他何時多問一句后院的庶女?她若是鬧,自有家法處置!她若是裝!裝得天衣無縫,博取同情……那就是躲在暗地里的毒蛇!時時刻刻等著咬我們一口!”
“裝?”柳清歡咬牙切齒,眼中寒光四射,“那我就讓她裝不下去!直接摁死!”
“摁死?拿什么摁?”林氏放下茶盞,杯底在桌面上發出不輕不重的一聲,“她現在裝病,連藥都不喝!‘身體孱弱’,打不得罵不得,稍有點差池,就是我這個嫡母苛待庶女!再加上她那日病床前的‘孝心’,連侯爺都隱約覺得‘可憐’了幾分。你現在摁死她,豈不是坐實了流言,說你嫉恨庶妹,不容人?!你的王妃之位還要不要了?!”
柳清歡被堵得說不出話,臉漲得通紅。她現在每一步都必須走得完美無瑕,不能有任何污點!那個賤人,竟然成了扎手的刺猬!動不得?!
“那難道就這樣看著她裝模作樣?萬一她在父親面前搬弄是非……”
“哼?!绷质洗驍嗨壑虚W過一絲冰冷的殺意,“現在正是你議親的關鍵時刻!京城上下多少眼睛盯著!柳青青這個‘死而復生’的變數,絕對不能在這個時候興風作浪,更不能讓她……長久地活下去!”
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讓她‘自然’地病著,一點一點……掏空身子。讓她沒有精力,也沒有力氣去亂嚼舌根。等她虛弱到連門都出不去時……”
林氏的嘴角勾起一個極其殘忍的弧度,目光望向窗外西苑的方向,仿佛穿透了重重亭臺樓閣,看到了那個蒼白虛弱的影子。
“歡兒,你可別忘了,西城街那位周掌柜,可是巴巴地等著續弦呢。到時候,我們做姐姐和嫡母的,‘盡心盡力’為她尋了這樣一個‘富貴人家’,滿京城誰不得夸我們一聲‘仁義’?等她嫁過去了……一個病弱女子,要‘病逝’在夫君家中……豈不是……合情合理?干干凈凈?”
“慢性…的藥?”柳清歡美眸一亮,恍然大悟,隨即又有些擔憂,“可是…上次派人去她那下藥就被她‘聞吐’了…”
“那是太心急了!”林氏冷冷道,“對付這種裝病的‘聰明人’,不能再用那種立竿見影的猛藥。要鈍刀子割肉,讓她不知不覺中沉疴難起?!彼齻冗^身,對一直恭立在身后的銀釧吩咐道:“去把王嬤嬤叫到我書房。另外,告訴她,上次庫房清點,西苑蘇姨娘那邊,似乎少了些老夫人賞下的百年老山參。讓她好好問問,是不是熬藥或者滋補的時候損耗了?都是貴重東西,府里總要有個說法。嗯…讓她去‘查問’的時候,‘盡心’些?!?/p>
銀釧心領神會,垂首領命而去。
林氏重新端起茶盞,優雅地抿了一口,仿佛剛才那番充滿血腥味的謀劃只是閑話家常。她看著水榭中央重新展開的才藝表演,笑容雍容。
“至于歡兒你,”她看向女兒,目光變得溫和,“不必理會西苑那些跳梁小丑。專心做好你的事。白小姐那邊,務必要用心。你的正事,才是關乎整個侯府、關乎你未來大道的根基。”
柳清歡臉上重新露出自信驕傲的笑容,點了點頭:“女兒明白?!币粋€病秧子庶女,就算有點小聰明,又能翻出什么浪花?嫁妝?呵,不過是她通往權力巔峰路上,一枚微不足道的踏腳石!最終,都會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泥濘里!
絲竹之聲更加悠揚,掩蓋了正院深處,那無聲彌漫開的、更加陰冷致命的毒殺密網。
獵殺,已在“精心照料”的溫床里,悄然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