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風館的菊開了。
是燕伯開春時撒的籽,如今在院角的竹籬笆下擠得熱鬧,黃的像蜜,白的像雪,還有幾株紫菊,瓣子卷得像小團云。阿禾蹲在菊叢邊,拿竹片給菊株松土,指尖沾了點泥,卻顧不上擦——她正盯著株墨菊看,花瓣深紫近黑,葉底藏著只七星瓢蟲,爬得慢吞吞的,像枚活的小印章。
“阿禾,別揪花瓣。”燕十七端著個陶盆從灶房出來,盆里是剛和好的陶泥,“柳大哥說要做菊紋硯,讓你撿幾片完整的菊瓣拓紋用。”她把陶盆放在石桌上,見阿禾手里捏著片墨菊瓣,趕緊拍了拍她的手背,“要帶晨露的才好拓,蔫了就不清晰了。”
阿禾趕緊把花瓣放回枝上,轉身去拿竹籃。剛走到籬笆邊,就見巷口來了個老婦人,背著個舊竹簍,簍里裝著捆干菊枝,枝上還掛著個褪色的布牌,牌上繡著朵小菊。“請問,這兒是松風館嗎?”老婦人聲音輕,像風吹菊葉的聲,“我找蘇硯蘇館主。”
蘇硯正坐在案前翻舊硯譜,聞言抬頭。案上擺著塊青灰色的石料,是前幾日秦硯從山里拉來的,石質細滑,據說埋在菊園旁的土里十幾年,石縫里還沾著點干枯的菊根。“我就是。”他起身讓坐,“老人家找我有事?”
老婦人把竹簍放在地上,從簍底摸出個布包,層層解開,里頭是方巴掌大的硯臺。硯臺是陶制的,胎色偏黃,硯池里刻著朵簡單的菊,只是邊緣磕了塊角,像被什么東西撞過。“這是我當家的留下的。”老婦人指尖摸著硯臺的磕角,聲音發顫,“他生前是個花農,就愛種菊,也愛自己捏陶硯,說要把菊影刻進硯里。前幾日收拾老屋,翻出這硯臺,想起他當年總念叨松風館,說蘇館主的爹曾跟他換過菊籽,便想著送來看看。”
阿禾湊過去看硯臺,忽然指著硯底:“這里有字!”
硯底刻著行小字,模糊不清,卻能認出“晚香”二字——是菊的別稱。燕伯這時端著杯菊茶出來,遞到老婦人手里,忽然盯著她簍上的布牌看,眼里亮了亮,轉身往屋里跑——很快抱來個舊瓷罐,罐口的布塞子上,也繡著朵一模一樣的小菊。
“您是陳菊娘吧?”燕伯在紙上寫,“三十年前,有個姓陳的花農來換過‘墨玉菊’的籽,說要給妻子繡布牌用,布牌上的菊就是這花樣。”
老婦人握著瓷罐的手顫了顫,眼眶紅了:“是他!他叫陳老菊!當年他說要找最好的菊籽,種出能入硯的菊,就為了給我捏方‘菊影硯’……后來他走得急,硯臺還沒捏完,就剩這半塊。”
柳輕寒剛從藥廬回來,背上的藥簍里晃出包東西,是包曬干的菊枕芯:“我今早去后山菊坡采藥,見著個塌了的竹棚,棚里有堆碎陶片,還有這個。”枕芯里裹著張紙,是陳老菊的字,歪歪扭扭的:“給阿菊的硯,要刻滿院的菊,等菊開了,就把硯放在菊叢里,讓菊影落硯上——她總說,墨里有菊香,做夢都能聞見。”
“后山菊坡?”阿禾眼睛亮了,“是不是能找到沒捏完的硯坯?”
第二日天剛亮,眾人便往后山菊坡去。竹棚塌在半坡上,碎陶片散了一地,柳輕寒蹲在碎陶片里翻找,忽然捏起塊帶花紋的陶片:“這有菊紋!”拼了半晌,竟真拼出半塊硯坯,硯邊刻著圈菊瓣,正好能和陳菊娘帶來的硯臺對上——合在一起,是方完整的圓形硯,硯池里的菊紋連成片,像把滿院菊都盛在了里頭。
陶片堆下還壓著個小竹盒,盒里裝著包菊籽,籽袋上寫著“墨玉菊”。“是當年我換給他的籽!”燕伯在紙上寫,聲音里帶了笑,“他真種成了!”
回松風館時,日頭正暖。阿禾把兩塊硯坯拼在一起,用細陶泥小心補了磕角,柳輕寒燒了盆炭火,慢慢把硯臺烘干。陳菊娘坐在菊叢邊,看著阿禾拓菊瓣,忽然輕聲笑了:“他要是見著,定要樂——當年他捏硯時總說,阿禾要是在,定能幫他拓最好的菊紋。”
“陳奶奶,咱一起種墨玉菊吧!”阿禾舉著菊籽跑過來,“種在硯臺邊,等花開了,墨里就有菊香了。”
燕伯早把院角的空地翻松了,眾人圍著菊叢撒籽,陳菊娘捏著籽撒下去時,指縫漏了兩顆,落在硯臺邊的石縫里。“當年他總說,松風館的菊最有靈氣。”老婦人抹了抹眼角,“如今看來,真沒說錯。”
傍晚時,柳輕寒把補好的菊影硯放在菊叢邊。夕陽落在硯臺上,菊瓣的影子斜斜映在硯池里,墨色的菊、黃色的菊、白色的菊,影影綽綽疊在一起,竟真像把滿院菊都收進了硯里。阿禾拿小竹勺往硯池里添了勺清水,水里立刻浮起片菊瓣,是風吹落的,轉著圈漂,像在跟硯上的菊影打招呼。
蘇硯拿過硯臺,試著磨了磨。陶質細滑,墨汁泛著淡香,竟是菊葉的清苦混著墨的沉厚。他蘸了墨,在紙上寫“菊影記”,筆畫間沾著點菊粉——是阿禾剛才拓紋時蹭的,落在紙上,像撒了把碎金。
陳菊娘要走時,阿禾把菊影硯用竹盒裝好,往她手里塞:“陳奶奶帶回去吧,放在菊園里,陳爺爺定能看見。”老婦人卻搖了頭,把硯臺放在石桌上:“留在這里吧,松風館的菊多,硯臺在這兒才熱鬧。我常來看看就好,就當……就當跟他一起守著這院菊。”
后來,松風館的籬笆下真種滿了墨菊。每到菊開時,陳菊娘就來,帶著新采的菊枝,幫燕伯曬菊茶,看阿禾用菊影硯磨墨。柳輕寒照著舊硯譜,又捏了幾塊陶硯,都讓阿禾拓了菊紋,擺在菊叢邊,風吹過時,菊影在硯臺上晃,墨香混著菊香,漫得滿院都是。
那日阿禾蹲在菊叢邊編竹籃,忽然指著株新冒的墨菊笑:“燕伯你看!是陳爺爺的籽發的芽!”芽尖頂著點紫,像枚小小的墨玉。蘇硯坐在案前,看著菊影落在硯臺上,墨汁里浮著片菊瓣,忽然拿起筆,在“菊影記”的末尾添了句:
“菊有晚香,硯有舊影,人若念著,便不算遠。”
墨汁干時,陳菊娘正坐在菊叢邊教阿禾繡菊牌,線穿過布,繡出的小菊歪歪扭扭的,卻比真菊還鮮活。灶房飄來菊糕的香,燕十七在喊“吃飯了”,柳輕寒正往陶硯上涂蜂蠟,說是“防著菊露打濕”。
風從籬笆外吹進來,菊瓣落了滿地,也落在硯臺上。松風館的日子,就像這菊影硯里的墨,淡是淡,卻帶著清苦后的回甘,像老菊娘說的——聞著香,想著暖,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