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蹙著濃眉,直直的盯視著她。她那圓亮亮的雙眸里,并沒有一絲說謊的痕跡,干凈澄澈,深處還裹著點兒不易察覺的倔強。
現在的她對于他來說,變成了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卻又陌生的不能在陌生的孩子。模樣、身體一層未變,心卻換成另外的一顆。他不知道,她是否還算是他心里那個嚷著要做他小女兒的舒清然。
他把她拉起來,依舊讓她坐在身旁,拍拍她的手背:“給朕說說你的事兒。”自己卻斜靠在一旁,瞇著眼睛,想休息片刻。
或許,一開頭,他只以為這將是一段沉悶且沒趣兒的訴說。
可沒過多久。
走在轎子前面,跟在轎子后面的隨行們,卻吃驚的聽到了皇帝發自內心的爽朗笑聲從小轎里傳了出來。她的直爽和快人快語,很快感染了他!
原本壓抑沉默的一段路程,忽然有了生氣。馬燈閃爍出的昏黃亮光不再死氣沉沉,黑夜驟然變得熱鬧。
每個人先都癡癡的、呆呆的看著別的人,接著,豎起耳朵,身子傾向轎子,仔細的聽著,想搞清楚轎子里到底發生了什么。可除了笑聲,那談話內容是一句也聽不到。抓心啊!
忽的!
舒清然氣急了的聲音在夜空中炸響:“喂,公公,您,您怎么可以……”還好省略了閻寞叫她賭一把,否則,不知道這老家伙會笑成什么樣!
而外面的人卻大驚。好大的膽子啊!她居然敢嚷著皇上叫“喂”。每個人的心都咯噔一下,暗暗偷笑,準備接著聽好戲。舒家這會兒可倒霉了。此乃大不敬,死罪可免,活罪……
可那女子的“笑”字還未說出口。皇帝已接過話。
“好,好!朕不笑了,你繼續說。真的不笑了。你不要叫朕‘公公’,叫朕父皇,好不好?朕聽著開心,可是奇怪!”
皇帝的話中還是帶著濃烈的笑意。甚是興奮。聽不見的談話又持續了幾分鐘。也僅僅是幾分鐘,激烈的,上氣不接下氣的笑聲,又爆了出來。
轎子里,舒清然滿臉布滿了黑線。臉不敢抽抽,只好心里抽抽。不管是轎子是否仍在前行,霍的一下站了起來,說什么也要下去,再不和皇帝同轎。轎子立刻重心不穩,轎夫們撐不住,東搖西晃的走了幾步。
“清然,坐好,過來坐好!摔著了可怎么辦?”皇上強忍著笑意,又把她拉回來。
她發狠似的重重坐下。
“父皇!這可是我的血淚史,我這么悲慘,你卻笑的這么開心。你是真真兒的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是吧!好笑嗎?有那么好笑嗎?我哭都還來不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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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臉都氣得脹紅了,咬著牙,緊蹙著淡眉!如果在地上,她一定還會跺腳,如果在家里,她一定還會砸枕頭了。
可是,現在她卻除了咬牙,什么也做不了。“您”換成了你,該發脾氣就發脾氣,心里有什么話想怎么說就怎么說,一點兒不含糊。
“喲,我們清然生氣了。”皇帝裝著換了一個臉色,沉沉的:“不好笑!怎么能好笑呢?”可是,他的眼角和嘴角都是彎彎的勾起來的,那笑容藏都藏不住。
說真的,舒清然認為自己原原本本把事情講出來,就沒有一點要逗他樂的意思,她甚至還隱隱的希望,皇上能對她的遭遇略表同情。就不明白了,這皇帝到底哪根神經不對,把她過去那點兒事兒當笑話在聽。是笑話嗎?
不是!
可后來她還是明白了她的公公當時為什么會開心的聽,開心的笑,雖然那已經是很久之后的事!那個寂靜的傍晚,她忽然發現,生在帝王家,有多少人,特別是親近的人,可以毫無芥蒂,真誠的、單純的講一講她或他那些純純或苦澀、或可愛的青春和愛戀呢?帝王家的人,有多少可以擁有自己的青春,可以去愛,或者,緊緊是談一場戀愛?
當然,這是后話!
轎子里沉默了好一會兒。
皇帝斜睨著眼,盯著舒清然那如同扇子一樣一閃一閃羽睫。
想了想,嘆息一聲,開口說道:“或許,這就叫天意!清然,你是個好女孩!”
“你信了?”舒清然依舊沒好氣。
“七分!”
“才七分?”驚叫!
“一個人的片面之詞,能讓朕相信七分,你是第一個。朕是皇上!好皇帝第一要做到的,不管什么人說什么,都不能全信!懂嗎?”頓了頓:“清然,這句話我也希望你記住!并做到!”
舒清然撅著嘴,若有所思:“那舒赫說的話你也這樣嗎?”他的話是不錯的。
“舒卿從不用自己的一面之詞讓朕相信什么!所以,舒卿是朕最相信的人。”
“……”她沉默,不知道再說什么。
“清然,知道朕為何不許無陵回王府嗎?”
搖搖頭!“不是說洪災,很多百姓流離失所,他要為國效力嘛?”
“但這也不至于不讓他回家!”皇帝盯著她,沉默了半刻,繼而說道:“其實是因為你,或者說她,以前的清然。那時并非懷疑你,而是朕覺得那個清然與無陵已經無法在繼續生活下去了,把他們倆再拴在一起,只會兩敗俱傷,甚至不止。兩個都是朕心疼的孩子,朕以為只能強行拆散他們,才能保全他們。后來,朕又開始懷疑你,就更不許他歸家。時侍衛對你宣了朕的旨意,想必你也含含糊糊明白其中的意思。”
舒清然低了頭,他知道皇帝后半句會對她說什么,可是她只能沉默。因為她不敢想象,這句“無法在繼續生活下去,把他們拴在一起,只會兩敗俱傷,甚至不止”的殺傷力到底有多大。
這真是一段可悲的婚姻生活!卻偏偏讓她接了手!什么道理?
“你果然比以前的清然聰明多了!”皇帝嘆息一聲:“知道我要說什么了?”
“圣意難測!”
淡淡笑一聲:“現在朕卻希望你能永遠陪在他身邊。朕以為,你對于他再合適不過了。朕了解他!”
“永遠?”心繃了一下,這個詞她還沒有想過!和那個虛偽的男人嗎?不,她只是要和自己賭一把!并不準備把自己的一生都賠付在這里:“您并不了解我。我和他還沒那個感情基礎!”
“或許還不完全了解。可朕是天之子,相信天意。那個清然死的時候,舒卿對朕說過一句話:兒孫自有兒孫福。但現在,朕仍希望自己的兒女能過的幸福。這是朕唯一能以父親的身份所希望的事情。清然,或許那個叫林嘉陽的男孩子和無陵本就是同一個人。不管你們現在又沒有感情基礎,想想這個!”
“他們不是!”舒清然終于抬起了頭,再次認認真真的看著皇帝:“這一點,我相當清楚。不會騙自己!”
“不是騙自己!而是試著讓自己相信,無陵仍舊是一個值得你愛的男人。更何況你們倆本來就是夫妻了。你不是說,你想嫁人,但和那個男人最終沒成婚嗎?可到了這里,你和無陵卻早已做了一家人。這里,根本就是你上一世的延續!這不是天意是什么?”
皇帝看著舒清然在動搖。
所以,他循循善誘繼續說道:“再說了,無陵剛才不是救了你的命嗎?一個救你的命的男人,難道不值得愛嗎?”
舒清然眨了眨眼!她想反駁皇帝,這不是天意,是她自己賭得人生!可話卻怎么也說不出口!心里咯噔跳了一下。她的手上,衣上正站著傅無陵的血!不自覺的往這些也已凝固的血漬上看去。
是啊,就在剛才,他的的確確救了她!如果沒有他,她這次又死了!
于是,皇帝趁熱打鐵的又說道:“清然,如果你答應朕,朕保證,朕依然會將你視為朕心底最疼愛的小公主。上陵國里沒有誰敢欺負你,甚至僅僅是對你不敬。”看她急著要辯駁,不許她開口:“再說了,難道你不希望在什么地方摔倒,在什么地方重新站起來?難道你甘心過?你也該反思一下自己的性格,為什么林嘉陽這么好的男人都會被自己拱手送給別人。”
舒清然只覺得皇帝就好像能看透她一樣,特別是最后一句,都說在她的心坎兒里。簡直沒力氣反駁。
“那……那我可以知道他們以前到底發生了什么嗎?”
“朕覺得你最好不知道!”皇帝不可反駁的搖了搖頭。
“為什么?”吃驚:“如果我知道了,至少我知道怎樣對癥下藥,難道不好?”
“從現在起,你就是以前那個舒清然,那個舒清然就是你。無陵和你是真正的夫妻。難道你希望你們倆以前真發生過什么?你和他根本沒有發生過什么了不得的事?不是嗎?何必給自己下一個圈套!你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這是最重要的!”
“可是……”
“別可是了!你聽朕說,無陵其實是個很可憐的孩子,別看他現在是王爺,可他心里很苦。朕是皇帝,不是普通的爹,很多別的父親能給的,朕都不能給。甚至有時只能傷害。所以,朕只能要你永遠不要離棄了他!”
“殘忍!”
“我知道這殘忍!至少,你得忍到忍無可忍,就算死也不想再見到他的地步。但我相信他不會讓你如此!而且,還有朕在,朕會幫你。你們倆會很好!”
“或許,我做不到!我的性格并不是您想象中那么好!而且,如果兩個人真的合不來,強求也無救的!”
“清然!我,不是用皇帝的身份要求你,我現在只是以一個父親的身份請求你。而且無陵他也只是……”
話只到一半,轎外,周公公尖利的嗓音陡然升起:“皇上回宮!”
皇帝一驚:“到午門了!”
蹙了蹙眉,誠懇的:“清然,記住我的話。”也不等她回答,接著朝外叫道:“落轎。”
舒清然跟著皇帝走了出去。眾人停在宮門前,沒有皇帝的允許,這些人是不能入宮的。
傅無陵和傅池早跪在小轎外,皇帝看了看他們,恢復了帝王的威儀,沉著臉揮了揮手:“免禮。池兒回府吧,今夜你也幸苦了。好好休息。”
看傅池戀戀不舍的離開后,他先拉了舒清然的手,又拉了傅無陵的手,往宮里慢慢的走著:“無陵受傷了,你們在宮里先住幾日,可好?”
“兒臣謝父皇!可是兒臣……”
“好了,這事兒就這么定了。你住在宮里,有事兒朕也好找你!”皇帝不許他反駁。
高大的宮墻矗立在兩側,月光讓它們投下長長的暗影。三人走在最前,后面尾隨了一大堆太監、侍衛。
快到養心殿的時候,皇帝看著無陵意味深長的笑了笑,很自然的將舒清然的手交到他手上:“這么多日子,冷落了清然。今晚上要好好賠罪,可知道了?”
傅無陵的身子就那么一僵,他們兩的手雖然交織在一起,可卻找不到絲毫的焦點。那樣子,既不知道他是接下了,還是未接下。
陡然回到現實了!
舒清然被皇帝熏的昏昏然的腦子,一下子清醒了過來。就算他救了她,可他也仍舊是那個陰陽臉傅無陵!試探的看著他,而他既不敢在皇帝面前表現出他的厭惡,卻又表現不出任何的歡喜和快樂。
就僵在那里!動也不動。
皇帝不管,轉頭看了看舒清然:“清然!”只叫了叫她的名字,她便知道了那意思。
是不是有點自虐?
“是!”答應,但也沒多少好口氣!
他不握住她的手,那她握住他就好了。
狠狠的握在手中,然后朝著傅無陵氣氣的皺了皺鼻子,再狠狠的捏一捏他那寬大的手掌!倒把自己弄疼了。嘴角抽搐了一下。
“這樣就好!你們休息去吧!明天不用早起。”頓了頓:“對了,以后無陵多聽聽清然的話,夫妻之道,就是要兩人多溝通。清然見了朕,不用行跪拜之禮了。”
皇上飄然遠去。
身后,只留下兩個心思不一,仍在互相計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