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天黑的早。酉時剛過,三王府大門口兩串火紅的燈籠,已被守門人點亮。此時無風,它們便只能在寂靜里,呆呆的垂吊著,映出朦朧的光。直到下馬,傅無凌也未對舒清然說半個字,刀削般的面頰黑得似要滴墨,一雙眼眸如兩柄殺人不眨眼的寒刀。他把她從馬上抱下來,架著她的胳膊,慢慢朝南坤苑走。
他滿身都是殺氣,暴戾的味道從他的肌膚一點、一點的溢出來。他黝黑柔潤的發絲、他那身深藍繡著金邊的長袍都后怕的恨不得脫離了他,飛揚起來。而他極端的控制力,卻又牢牢的將它們牽引。
可他架著她的動作,卻一點也不粗暴,即使是粗魯也談不上。隨著她的步伐,不急不躁的陪著她,厚實的臂彎極為有力,如同一張網,摟住她如泥一樣的身軀。
他有時會側眼去看她。看她微垂著的頭,劉海在額前輕輕的晃動;看她時而咬著牙,極力的控制著自己的感情,時而控制不住,淚水便如暴雨一樣滂沱而下,洗刷著她土灰色的臉頰。可她一直也如他一樣,是靜默無聲的。不哭時沒有聲音,哭時也不會像其他的女人那樣,“嗯呀”的亂嚎亂叫。
他從不知道,從大門走到南坤苑,會需要這么長的時間。足足一刻鐘。他也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一天,他扶著她,如此靜默的走這一段路。毫無怨言。
從他們身邊路過的丫鬟小廝,都驚的說不出話。忘記行禮,只駐足癡癡的看著。但他一記厲眼,他們則立刻落荒而逃。天色越發的暗淡,廊檐下的宮燈便越發的明亮,漸漸映長了他們的身影。
細雪飄飛,在天幕下胡飛亂舞。
她忽然站住,仰著頭,望著天空,涼颼颼的雪花夾雜著寒風迎面襲來。凍住了她的淚,卷起她的發絲,亦把她的唇吹成了烏紫的顏色。
“走!”有點生硬。
她轉過臉,仇視著他。他接住她的眼神,冰冷一笑,隨即將目光落入別處,拖著她,不由分說提步向前就走。速度終于恢復了正常。變得粗魯。
她的胳臂被他拽的硬生生的疼,但她沒有吭聲。只覺得這樣的傅無凌才算是正常。而剛才,簡直就像是在做夢。沉默無聲的陪她哭,陪她走,陪她傷心。他哪里是這種人,他應該暴跳如雷,應該冷嘲熱諷,應該恨不得掐死她,置她于死地。魏秋死了,他寶貝弟弟的未婚妻替她擋了一命,讓她這個本該死的人活著。他怎么能不恨?
他或許只是在克制自己,醞釀更大的爆發。
可是,沒有什么爆發。他把她送回南坤苑,交給柳瑩兒之后,只是挽著手臂,站在一旁,一言不發的盯著她。
房間里掛著兩盞宮燈,把屋子里的每一個角落都映的亮堂堂的。他濃黑深長的眼睫在亮光中,時不時的閃動,雙眸神色極其復雜。而他剛才那滿身的殺氣,被獨屬于南坤苑的味道一暈染,盡全數消失殆盡。
但就算如此,這里也是極壓抑,極悶的。
雖然房間里有三個人,但除了柳瑩兒為舒清然打理的那一點點聲響,這里竟然是沒有一點多余的人聲的。柳瑩兒只敢低頭做事,只要抬頭,便會置身于空氣中那電光火石般的眼神激戰中。
良久,舒清然終于克制不住,轟然站起來,直瞪著不遠處的男人,鼓足僅剩的余力,哽咽喝道:“傅無凌,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到底想說什么,想做什么?如果你想罵我,想陰陽怪氣的恐嚇,甚至想殺了我,那就來吧!”她沉默的時候,心疼得淌血,疼得她直想倒在地上。若非他還站在她跟前,叫她必須硬撐著,不在他眼前倒下,她早已蜷縮下去。
他卻把冰冷的目光收了回去,斂了眼眸!并不回她。如同黑洞,無聲的吸食了她的戾氣。
“傅無凌!”她順手拽起身旁茶盤中那顆最大的橢圓水晶石,朝他擲去。他雙腳動都不動,僅僅是頭一偏,那石頭從他腦側越過,“哐啷”一聲,砸在了屋角的粗瓷花瓶上。一地碎瓷。
見如此。她咬著唇,極恨的抓起盤中所有的水晶。那些水晶都是極小的,她朝他擲去,他躲也不躲,任憑那些小石頭如細雨一樣落在自己的身上。
然后,他突然走過去,俯身,一把將她按在太師椅里。他的力量是極大的,她的手腕被他禁錮的絲毫不能動彈。她憤恨的瞪著他,他亦也湊近她的面龐,一瞬不瞬的盯著她。
兩個人微溫的鼻息,不斷的噴涌到對方的臉上。
“發泄夠了?心里好受一點了?”他瞪視著她。
不等她回答:“如果你還有點力氣,不如留著,查出兇手。”
他這樣正經的和她說話,她倒是不習慣了,轉了臉,不看他。他卻伸手將她的臉掰了回來,繼續看著她的眼睛,她的明亮而濕潤的瞳孔里,有他的影子:“這次的事,我也有責任。不過,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訴你,不要靠近傾城,不要靠近傾城,你就是不聽。現在你讓我……”
她卻忽略了他后面半句,遲疑的打斷他:“你有什么責任?”
他一怔,一頓,目光偏轉九十度,隨即又轉了回來。卻不答她的話,另開話題,并加重了語氣,惡狠狠的說道:“從今天起,除非我同意,否則別想離開南坤苑。你也別想讓其他的人,進你的南坤苑。”似乎他也覺得,兩個人這樣正兒八經的說話,怪怪的。
“你想軟禁我?”
“軟禁又如何?”他忽然松手,嘲諷的一笑。轉身離開,走到門口又突然停了下來,不回頭:“我會叫晚妝來看著你的。別異想天開,以為可以隨隨便便離開。”
隨即跨出門檻,隨手重重的關上房門。“碰”的一聲。
而晚妝此時已等候在門外,看他出來,溫婉的福了福。
他輕輕將她拉到一旁,壓低聲音,卻又遲疑著不知怎么開口。
“王爺,你若連自己的調查也不相信。這世上就沒什么可再相信了。”晚妝凝視著他。
“可是她的的確確是舒赫的女兒,是舒清然。她的身體根本就是以前那個,她沐浴和更衣的時候,我也偷偷……。”閉了聲,立刻轉了話題:“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現在的她和以前的她,不論從哪一方面看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以前的她我太了解了!可現在……妝兒,你說她是在裝嗎?”
“王爺!”晚妝不由的嘆了一口氣:“這或許就是上天的安排。”
“我從不信天,不信神!別用這種話糊弄我!”他沉了臉,聲音變得冰冷!
“那你也得信你自己。或者,信她一次。信,她現在就如你當初娶她時,期望的那樣。你難道不想給自己一個機會,給她一個機會嗎?”頓了頓:“你現在不是已經在給你們一個機會了嗎?”
傅無凌不置可否。
“暫時替我看著她。”轉身,離開。
晚妝望著他的背影,目光慢慢變得恍惚。
她終究只是一個妾,即使她是皇上賜給他的,即使他和舒清然鬧得天翻地覆,你死我活,他也從未有一點表示,說要立她為側妃。
她知道,在他心里,她永遠只是一個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