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三個晚上，王上都是在“晚翎宮”就寢，敬事房那邊的記載為空，在第二個晚上，王上便命吳公公搬來部分奏折，夜半，枕著燭光，我一覺醒來時，王上還在批閱奏折，他換了朝服，穿著平日里的輕便服飾，桌案上堆了高高的奏折，旁邊放一盞濃茶，茶放得久了，熱氣散去，成了涼茶。

王上時常按著太陽穴重重揉捏，他分明就有困意，卻還是硬撐著繼續批奏折，其實做為一國之主是很勞力傷神的，尤其是想做好一國之主，更是勞心勞肺，王怕影響了我休息，還特地將桌案搬離床榻，房中只燃了一只臺燭，燭光跳躍，照耀在王認真批閱的側臉，忽明忽暗，我不知何時起身，坐在床榻邊看著他，不覺便癡了，都說男人認真的表情是最迷人的，此刻這么看著王，讓我想到了這句話。

良久，王上才似感應到我的目光，抬眸看向我，然后笑了，笑容映在搖曳的燭光中，閃爍著濃濃的疲憊，“怎么醒了？是不是燭光太亮了？”他的聲音也微啞，帶著疲憊。

輕輕搖首，我起身抱起一條薄被向他走去，輕輕披在王身上，“夜深了，王上也困了，早些休息吧，明日還得上早朝呢……”將薄被披在他身上，輕輕環抱他單薄的身軀，微微心疼，這段日子來，王上受了許多的苦。

王上放下手中的奏折，轉身擁住我酥軟的身體，輕輕攬入懷中，他輕輕地拉開與我的距離，平視著我的面孔，靜靜的，凝神的注視。

燭火“滋滋——”跳躍了兩下，映著她如玉般的小臉上，透著白瓷般的光輝，靈動的水眸帶著似醒未醒的慵懶，發絲凌亂而隨意，沒有任何飾物，素面朝天，沒有驚天動地的美麗，她的美自骨子里散發出來，是一種優雅從容、淡定平和的素凈之美……眸子輕瞇，我定定地凝視著面前這個女子，為何從未發她是如斯美好？如斯動人？

擁著她腰身的手臂緊了緊，我能感覺到她的不盈一握，那么纖細，那么瘦弱，記得初見她時并非如此，還略顯豐腴，不過半年時光，已是骨瘦如柴，這半年來，她承受了旁人所不能忍受的痛苦和折磨，夜不能寐，提心吊膽又擔驚受怕，我并非不知，可是私心蒙蔽了我的雙眼，原先是厭惡至極她的為人，痛恨她對漣兒的傷害，后來發現她性情大變，處處忍讓，事事自理，為人低調，處世淡泊，對她的厭惡減淡，甚至心懷愧意，卻始終無法真正歡喜，因為她畢竟是太后的寵兒，而太后與我不共戴天，總有一天，我要為死去的娘親報仇！要那該死的老巫婆血債血償！

而她……

伸手輕撫著她蒼白的小臉，自她眼底我看到了錯愕和一閃即逝的受寵若驚，仿佛不敢置信我會如此溫柔對她……也許我過去真的過分了……

而她，卻為了我，得罪了太后……

那一日，她原可以不出面，她原可以冷眼旁觀，畢竟她知道我深愛何清漣，她應該樂得借太后之手除去她的心頭大患，可是，她終究還是出面了，是為我出面的，她深知太后的想法，殺何清然是假，殺何清漣才是真，欲殺何清然只是拿來要挾何清漣而已，所以她唯一一次救命機會卻給了自己最強勁的情敵……

其實她什么都懂，什么都看得通透，真不知該說她是傻還是善良？

那驚心動魄的一幕，我想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我深愛的女人在眾目睽睽之下親手殺死我們的孩子，血流了一地，血泊中，混著她和孩子的血，她倒在何清然懷中，癡癡地望著他，即使面對死亡，她眼中也只有他，這么多年，一直如此，在這場愛情追逐賽中始終是我對她癡情，她緊跟何清然的步伐。

我曾在何府度過半年時光，那是我最難割舍的記憶，一個清麗清純的小女孩，坐在秋千上，紗裙飛揚，笑容燦爛，聲音甜美，聲聲喚著，“昊天哥哥……昊天哥哥……”那一刻，我好想時光定格，我不要回宮，不要江山，只要這片刻的美好，可是，當何清然出現后，漣兒便徹底忘記了我的存在，一個勁兒往何清然懷里鉆，撒嬌著要抱抱，要吃糖糖……每每如此，我的心便好難受，可是我告訴自己，漣兒只當何清然是哥哥。

這么多年，我一直這么告訴自己。

直到親眼見到她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刻，我才似做了一場惡夢般突然驚醒，原來自己一直在騙自己，騙得好辛苦，好辛苦，血，蔓延開來，一直遮擋住我的視線，我感覺到了眩暈，我感覺到了惡心，我感覺到了黑暗，我看不到任何東西，周圍的一切仿佛都是毫無生命的修飾品，唯一的生動是倒在血泊中瀕臨死亡的何清漣和我死去的孩子，還有一雙手帶來的力量，纖細的手臂，有力地扶住我癱軟的身體，沒有讓我在眾人面前失態，我已經毫無顏面，我已經狼狽不堪，一定有許多人暗地里嘲笑我，鄙夷我，我已經顧不得那么多，我只想無力地倒下，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可是，那雙手臂給了我撐下去的勇氣和力量，她不允許我逃避，不允許我倒下，她要我往前走，因為我是王。

尤記得她的笑，很淡很淡，淡得幾乎不留痕跡，藏住心底的不安和緊張，她蒼白的唇在顫抖，纖細的指也在顫抖，可是她卻想給我一個笑容安撫我，這個女人像小鹿般膽怯，又如獅子般勇敢，那一刻，我冰冷地心潮濕了一下，抓住她的手，靠著她的身體，我感覺到了溫暖，走出大殿的那一刻，過去的記憶在眼前片片飄過，依稀美好，卻被我塵封，從這一刻起，我的心已死，再無力跳動。

可是……

輕輕掬起她的一撮青絲，湊近唇邊，掠過唇角，擦過鼻端，一股淡淡的清香被帶走，我竟有絲絲留戀，這個女人，為了我忍辱吞聲，為了我背棄太后，為了我舍身擋箭……我該拿她怎么辦？

對她好，是為了彌補心中的愧疚，可是，真的僅僅是為了彌補心中的愧疚嗎？如果真是如此，為何我有將她狠狠揉近懷里的沖動？撇開眸子，我用力揉揉太陽穴，頭有些暈，許是香薰的氣味過濃或是燭光晃眼，才令我產生如此不真實的想法，我對她，應當只是愧疚……只是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