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從此之后,心中再無她的存在。不料,竹林外,夕陽余光中,見著她白衣偏飛等著他歸來,心里竟隱約泛起一抹欣喜。然而,喜意未及流轉的唇邊,就被濃重的血腥掩去。低著頭,提著滅絕劍,錯身瞬間,氣息冰冷,分明是曾經共處十萬年的同伴,此時卻是連路人都不如的陌生人。
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隨。以前是他的眼追逐她的身形,現在是她步步緊隨他的身后不去。
百花坳短暫一瞬相擁又似現于面前,空氣里有專屬她身上的氣息飄散。與往日相比,她袖里有著一物,讓即使成為毀滅神的他,也不得不生出寒意。由這東西,他不難推測她來的目地。他腳步滯凝了下,她輕聲語:“逸風……”
余音未盡,飄散。他不語,曾經,很多時候,他希望她能以這樣的語氣喚他。可今朝,她喚出來了,卻是在明顯的殺機下。站在竹林外的清潭邊,將滅絕劍丟棄一邊,他快速脫掉身上粘了紅稠血絲的黑衣,如同雪魚般縱入。
初時對血腥的厭惡,已經發展成現在的極度不適應,如果不刻意冷著心腸,讓所有感官處于麻木狀態,他會因對血腥氣的極度不適而嘔吐不止。之前,他吐過,那粘絲半透明液體,還有暗綠色的稠液,讓他有種自己已經成了死體的感覺。三界空間何其廣大,可真正能容納他的,卻是她治下的這片竹林。里面有她用過的東西,有她的氣息存在。他不愿讓絲毫血腥氣沾染了這片竹林。
每天沐血歸來,他都必然在這個清潭中洗凈身子,再赤身走回林中竹屋換回潔凈衣物。
泉水淙淙,兩人間只有風過梢頭的寂寞聲響。可他胸腔里的心臟,卻失了控制般狂跳得越來越快。她靜靜立于水邊,姿勢與在天宮時沒有什么變化。白衣有稍許入水,空氣攸響,她向他丟來一物。以為會是奪命之物,他唇邊凄然一笑,背身,將身體要害位置對準那物。如果是她要奪他的性命,那他會很爽快的給她。
不料,近身襲來的,卻是一壇桃花酒。
“這是去年生辰會,專門給你留下的。”素女聲音沒有一點起伏,卻有似有若無的愁緒一飄而過。
“謝謝。”他意外,反手一抄,將酒接住,運起內力一震,陶泥封的瓶塞飛出老遠,他仰脖,冽亮酒線暢快入喉。一起沉下肚的,還有那被毀滅神控體后,生不如死的痛苦。她也在旁邊一塊山石上坐下,兩人無聲對飲。梅花酒氣息沒一會就飄滿整個竹林上空。這時死在他手下的三界生靈已有上萬,本以為再次重見,只有敵我相對,沒料,今朝還能把酒對飲。
酒,是個很微妙的東西。高興、悲愁皆可。酒香散發的同時,很多沒有平時不能說出口的話,皆能一一暢快出口。唯一不好的,就是一個人的時候,切忌不可飲酒,否則會越飲越沉溺。自摒棄冥王身份,公然披上毀滅神的外衣,玄逸風就再也沒如那日那般暢快飲酒。素女今日給他的酒與往日有些微不同,喝入后,腹部如有熾炭烘烤,冰冷的身體終算有了以前的熱度。
那日一壇酒下肚,整潭水因他體溫而冒出薄薄白霧,他雙目熾紅看向她,說了很多事后連他自己也想不起的話來。事后保留的零殘記憶片段,一幅是素女對著他微笑,那樣的笑容是他在她臉上第一次看見,那笑容里,有少許溫柔,更多的,是悲慈憐憫。另一幅,則是自己赤著身子飛身上岸,將素女打橫抱起。那刻,她很柔順,在他懷里服貼靠著。
后面三天,有了她的相伴,他第一次整日整夜在竹林里逗留。而以往的每個白日,他都必然陷身無休無止的廝殺。
與以前天界相伴的日子不同,這三天,她為他做飯、洗衣,整理屋子。他一直未忘,初踏入竹屋,看見很多以前用過,連自己都已遺忘了的東西時,她眼睛驀然睜大的驚然表情。隨后,那驚然化開,溫柔如水,在她身上轉瞬即逝。
雖是極短瞬的一刻,但他也很滿足。她看來,對他并非無感。
那三日,是他活了十萬年來,最為快樂的一段日子。
但對素女而言,那卻是她有生以來,最來難過,最為煎熬的三天。
此時,三界于毀滅神,并非全無抵抗,仙靈們以自己性命和靈器為代價,一一試驗究竟什么東西才能將具有強大身體自我修復能力的毀滅神殺死。百花坳一戰,看似以玄逸風落敗告終,但實際卻是玉帝以變相方式喚起玄逸風的警覺意識,縱使有毀滅神附體,但要以他一人的力量,和三界對抗,終是不可能。那晚,玄逸風躺在清竹居,身上污血粘連成團,他卻沒有一點氣力清洗。從百花坳返回竹林,一路已耗盡他所有氣力。
摸著胸前拳頭大小的黑洞,玄逸風凄然而笑,本以為至死也逃不脫一生孤凄的命運,沒料,窗外一陣風響,一個仙靈落在他院中。
那是第一個受到毀滅神感知并應召喚自動送上門來的神食,神食與毀滅神氣息相通,以致對方通過竹林時,玄逸風沒有一點警覺。對玉帝和素女的恨意,讓玄逸風不想坐以待斃。他主動出擊,找出潛藏四界的其它九位神食。這十個人,被吞噬前,都在四界有著顯赫身份,他們臨死前,絕決而又尊崇的眼神,又一次提示玄逸風,他現在不止是殺人,還開始吞噬魂靈。感應力量前所未有的飛速提升,玄逸內眼里的嗜血殺意越來越濃,唇角的凄涼笑意也越來越盛。他,終是離冥王的身份越來越遠。
如果說百花坳,有那么一刻,他確實被素女打動,打算拼卻滅了精元將尚未完形的毀滅神徹底封印,也要了卻自己唯一的心愿。那么現在,他是在自我逼迫走向絕路。十個神食者下肚,毀滅神徹底蘇醒。那一刻,天走狂云,地生颶風,一片天昏地暗中,不知多少生靈被毀滅神復蘇神光掃蕩得形魂俱滅。
是神,卻是至惡之魂。從此,玄逸風所到之處,無不是腥風血雨,風聲慘厲。
天命至,世道亂,方能立新。亂世,又需邪神,弒盡舊時生靈,促進生命狀態轉化,以適應即將到來的新世。玄逸風,正是扮演了這個世道轉變所需的逆神角色。就算面對昔日管轄的魂界,親眼看著那群忠誠手下在他面前集體自戕,他仍然沒有動搖。殺戮與威望并重,以往久居魂界,沒有一點桃花的玄逸風,卻在成功轉型毀滅神后,有了大把接大把的桃花緣。而他,對眾多自動送上門來的女子,沒有表示拒絕。他撫著她們的下頷,親著她們芳香的唇瓣,腦中回旋的,卻一直是素女那清冷的面容和她身上獨到的蘭花清氣。
本以為留連百花叢,或可逐漸將她遺忘,沒料,越與女子相觸,她的影子反是在腦中越清晰。
這時的玄逸風,不俱四界所有兵器,手中不知從何處得來的滅絕劍,更是威力驚人。最令人驚詫的,是他身體奇跡般的自我修復能力。曾有仙靈化身女子,躺臥玄逸風懷中,乘他一個不注意,用利器在他心臟位置刺出個透明窟窿。這樣的重傷,即使是四界主,也難逃一命,但飲著酒的玄逸風,卻只是低頭淡淡看了下胸口,黑袍揮出,刺傷他的仙靈瞬間飛出,咚地血花四濺,撞死在不遠處的石柱上。
只是掐指功夫,男子胸前肌膚潤澤如玉,可怖糾結的傷口似乎從來沒在他身上出現過一樣。
對此,素女外的三界主定奪良久,最終決定求請天機府。
天機府,隱于人界終南山千里深處,府主是個白發老頭,世人稱其為天機老人。這老頭平時不理四界事,但遇上真正難解的問題,只要五司主登門求問,還是會給予指點。在雨中求立一天一夜后,天機老人給了三界主一把半尺長短的骨劍。并囑,除去毀滅神的方法,并非只此一種。骨劍只可近身刺殺方能奏效,并非一入體,就可令毀滅神形神俱滅,從此永久消失。而冥王玄逸風,也將永不可歸。另一種,則是在附體邪神來處、死亡地帶旁的幽泉,結設仙陣,讓四界主與幽泉主聯手逼邪神從玄逸風體內脫離,再利用仙陣產生的吸力,將邪神送回死亡地帶。
意識到這也許是挽救三界的最后機會,三界主決定雙法齊下。當骨劍經玉帝之手,遞到素女面前時,素女只淡淡一笑,“好,我去。”看出素女無形顯示出來的疏離,玉帝雙手在袖下緊握成拳,眼眸急劇收縮,定定看了素女片刻,忽然轉身面帶寒霜離開。如果早知玄逸風會甘心墜落到如此地步,那日,百花坳,他就不該一時手軟,饒了他的性命!如今,卻只有眼睜睜看著素女接近對方。
素女,在整個事態中,大多數時間都處于中立狀態,三界主決議時,她只在旁側聽,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一時,即便是相處數萬年的同伴,也不明白,素女,于玄逸風,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心態。
“就算我不能成功,也會將他引入仙陣,你們放心好了。”臨去,素女淡音隨風。
于是,便有了竹林外,玄素二人重新見面的畫面。
三天里,二人時時近身相對,玄逸風將毀滅神身份丟棄一邊,甚至用滅絕劍為素女劈柴,那劍一造出來就飲盡三界仙靈鮮血,如何受過這等屈辱,一時在玄逸風掌中震鳴抗議不停。
此時,兩人衣發相交躺于榻上,素女看著滅絕劍,目光幽邃,“這東西殺氣太重。”
玄逸風看了掙扎求存的滅絕劍一眼,以商量語氣道:“它與我相伴良久,心意早通。徹底將它滅去,我于心不忍,只可將渡給它的滅神靈氣收回。你看如何?”
素女將眸轉至一邊,不與玄逸風目光相接,“如此也好。”說完,手掌伸至榻外,白光現處,天機老人用自己骨頭造成的劍、且是世間唯一能讓毀滅神玄逸風徹底消失的器物已化青煙。
“我就明白,你待我,始終還是不同的。”玄逸風狂喜落吻,動作極盡親憐蜜意。這三天,他一直在賭,他故意沒有一點防備與素女相處,賭的,就是素女對他的心。百花坳以身相戰,他原來的冥王仙力被毀滅神才剛復蘇的力量抵去,才會落敗玉帝手下。這幾日清竹居,以心相戰,在素女毀去骨劍那刻,他已經贏了此戰。
又是一番落吻,竹林上空傳來三聲咻咻聲響,玄逸風抬頭,微微粗喘。看清結界外盤旋不得入的三道仙氣,玄逸風眼眸微瞇,冷魅如豹,陰沉笑道,“三日已到,想必他們等得不耐煩了?支持三界存在的靈柱,只剩最后一根,今日將是終局一戰,告訴我罷,他們在哪里……”話音未落,已經伸指在素女腰間一點。
“此戰,如果是我贏,那你我二人將永續此緣。如果是他們贏,那我祝福你和他。”轉身如風,跟隨三道仙氣而去。
畫面至此歇止,蔻丹回神,心內還在狂跳不止,原來五界主,特別是玉帝、素女和冥王玄逸風之間,還有著如此糾葛!再想到天機老人口中提及的幽泉二字,莫名想到玉葛,意識到自己是真正身處幽泉,夢境與現實找到交接點,身子一重,蔻丹從虛空而浮的狀態重重向下跌去!
呼嘯的風聲之后,身子呯然落地。蔻丹艱難從地上爬起。與之前遇到幽泉之主的湖泊美景不同。這里是一處斷崖凌空延展出的一塊空地。仰頭上望,鶴影清唳及云,瞬間已經來到蔻丹身邊。凝眼看去,正是之前的迎賓鶴。
那鶴來到蔻丹的近前只拿了長嘴悠閑梳理起身上羽毛,渾然拿蔻丹這個陌生來客不當一回事。蔻丹注意到崖邊一棵老松上筑著一個鳥巢,邊上樹皮已經被踩得光滑順溜,知道這巢才是迎賓鶴的家。
那鶴梳理羽毛一會,蔻丹看了看四周,全是奇藤怪草掩映的山石。藤蘿之后有兩塊怪石突兀而出。正要開始尋探,白鶴忽又展翅向崖下飛翔而去。蔻丹跟隨至崖邊一看,下方山谷白霧繚繞,偶有清泉飛瀑聲音傳上來。
氤氳濕潤的霧氣中,隱約可見下方一片綠意間的紅色果實如夜空星星密布。
白鶴巴掌大的身影落在樹影上,啄食數下后,又飛翔上來落在蔻丹身邊。它喉間鼓囊而起,看來剛才取食的紅色果實并未咽下。依舊當蔻丹不存在般,白鶴走到那兩塊突兀而出的巨石邊清唳兩聲,聲音一長一短。
后面令蔻丹吃驚的現象再度發生,白鶴嘯聲過后,那兩塊看來足有成人高的石頭緩緩向兩邊無聲開啟。
白鶴當先而入,蔻丹緊隨其后。才入石洞,身后輕微一響,石門已經閉合。白鶴領了蔻丹在兩旁石壁上明珠散發的淡淡光輝中行進。曲折繞進后不一會來到一處較為開闊的石室。
這個石室布置風格倒與玉帝留言的那個石室頗為相似。只是石床上沒有被褥,蔻丹走近石床時,忽然起了想一躺其上的感覺。身隨思想而行。當蔻丹仰面感受到石床的冷硬沁涼時,身邊還有夠躺一人的寬度。
白鶴在一邊靜立一會,走來蔻丹身邊伸了長嘴啄起蔻丹腦下的石枕來。
蔻丹覺得詭異,這白鶴一直沒將她當回事,現在看樣子竟似在為她指示什么一般。
起身半坐,蔻丹取出無心劍,將石枕敲了兩下,有空洞聲回響石室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