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木為棺,三寸厚薄,雙親零碎遺骨放入進去,她的雙目第一次晶瑩,鼻梁,第一次流下淚水。她悲傷而泣,身后,卻是澤神歡快如同山風般的嘯吟。腥臭沼澤冒出貪婪氣泡,風聲伴唱,黑煙為舞,兩副薄棺緩慢往澤內沉降。心愿已達,當獻其魂!澤神雖是低級小神,卻對食物有著潔僻嗜好。小小的女孩,在雙親離世后,在死亡氣息中水米不沾獨過數日,渾身早已臟臭不堪!她仰頸,任由山精用瀑水粗野沖刷她的身體。葛蔓長來,草葦盛開,她被帶到半人半獸身的澤神面前時,對方禁不住發出贊嘆聲音!
雖是小小所紀,這女孩,卻有著一雙仿佛可以吸納入天下所有明水的眼眸!
“它們說你是水妖,可在我看來,你更像山里的一種小動物……山貍!狐的眼睛,雖然也是充滿靈氣,卻處處透著嫵媚氣息。只有狐的近親……貍,才能擁有如此靈慧而又純凈的眼神。可你,又為何墮落成人類的女兒?”
“棄貍成人,是為尋求一個答案,兼作報恩。”任由對方以指抬起她的下頷,她淡淡而語。看來,這世上,總還有一雙清明眼晴,能看出她是貍仙轉世!雖是人類眼中的畜類,可貍之一族,卻是講求恩義必報。這世父母,前世是山中避世而居、違逆世道成為夫妻的書生小姐。那日,當它渡天劫,雷聲轟來,小姐以裙裾護它周全。此生,書生小姐再作夫妻,卻是山村中的尋常人家,注定將會無子,孤凄死于戰火之中。而它,無力改變兩人死辰,唯一報恩方式,是為解兩人膝下無子的孤凄之苦,舍棄貍體,以靈體化作人形附入女子體內。
雖是山中清貧生活,卻也溫馨相伴十載。修仙之道,講求無痛無欲。它,卻在親眼目睹雙親死去那刻,心里起了濃烈恨意!心境作變,無力返仙,甚至連尋常女子的基本生存能力都沒有。
亂世之中,求存艱難,索性自棄,任由澤神吞噬。
“不過,你似乎又與山貍有著某種不同?”澤神起身,高大巍峨身軀繞著她徐步而行。
“你能看出我的不同?!”生平第一次起了期望!尋覓已久的問題終于能夠得到答案?
片刻,又泯滅下去。對方,眼里有的只是好奇和迷怔,沒能看到她希望的答案。
“你的身上,尤其是眼睛,有著很濃重的水氣息!而山貍,卻只有山野之氣。”澤神緩慢語道。
山中清曠,月光投下,她驀然抬頭看見,唇邊不由閃現苦笑。又是月圓之夜!
月圓,于她而言,代表著殺戮和血腥!!
閉目仰頸,身體各處無不透出絕望氣息。
澤神將她的異像視作認命,嘖嘖贊道:“如此甚好!要知道,往昔那些人類,利用我達成心愿,真正臨死時,卻是一個個嚇得屁滾尿流!第一次看見如此識事務的,如果不是靈力將竭,還真舍不得將你吞食!”
然而,未等對方下口,半空水光一閃,她意識模糊過去。
再度清明,只見滿地碎石,枯藤遍布,蛛絲橫結。破落山廟,澤神屹立千年不倒的高大石像,已經化作無數碎塊落滿在地。而她,卻奇跡般得回貍體。稍作掐指,她轉換成少女形像。走出山廟外的叢林,就見不遠處一堆高高堆起的尸山上,一個將軍怒睜著威武的雙眼,單手執了柄大刀撐住身體,牢牢地盯向前方。他寬闊威武的額頭正中,一道刀口自頭頂直劈至鼻尖部位,紅白相間的液體自窄窄地刀口流出,滴在他征戰多年的甲冑上。
“滅”字帥旗還在高高地飄揚,旗桿下是重重疊疊的尸身。最上面的一具尸體俯在下面眾多的尸身上,右手向前長長地伸出,正好握住帥旗的旗桿。不對,不是握!是尸體主人死前用刀在自己的掌心扎了個窟窿,將旗桿放入自己掌心的血洞里。這一來,除非是有人故意去撥,那么滅字軍的帥旗便會恒久地飄在這戰場上。
她走上去,將最上面那個俯著的、在手上扎個洞穩住帥旗的尸身翻轉過來。這個人腦袋整個左面的半個臉孔都不見了。
不由地渾身發冷,就這是戰場,以人類生死相搏換取生存的地方?!
在尸堆五步開外的地方撿到了這人被劈下的半張面孔。將撿來的半張面孔與尸身拼在一起。然而,曾經鮮活青春飛揚的生命畢竟已經去了。勉強拼在一起的面孔看起來有幾份猙獰。再也看不出昔日鮮活少年郞的樣子。風嘯心冷,忽然起了一個主意,她開始冷笑!世道紛亂,生靈涂炭,既然雙親無存,世人萬千,又無一人能解她的迷題,那么,她索性自棄于世,與世人玩玩戰爭游戲倒也不錯!
狐長于誘人,貍善于惑心。貍仙,最大的特長,就是內窺魂靈心思。
硝煙才滅,魂靈未散,閉了目感應,很快得知這支軍隊的來歷。
十月金桂飄香時,將領號滅將,從京城誓師出發,八千兒郎風餐露宿幾千里,只為保北地百姓一方平安。可如今,八千人命都已葬身這北方苦寒之地!
要玩游戲,就需要一支專屬于自己的力量。怒目圓瞪的將軍,在她的禁魂之術的幫助下復活過來,虎目內流下兩行熱淚,滴入手下被劈開的頭顱內。再轉眼望向整個戰場。到處是人體肢體殘塊,到處是血流成河,到處是殘缺的刀劍弓斧。為什么上天只要他一個人活下來?他又有何面目去面對這八千人身后那無數雙殷殷切切盼著家人回歸的眼睛?
怨怒達到最盛一刻,她在旁邊蠱惑而言:“這些人,都是你作戰決策失誤,才落得如此下場!既已大錯,不如將錯就錯,與我一起游戲人間如何?只要你答應,我還可讓你死去的手下盡數復活!不過唯一的缺憾,就是它們的魂靈太弱,不能像你一般回歸本體!”
從此,滅將之軍,無畏刀劍,不懼生死,因為這本身就是一只死亡軍隊!所向披痱不到三月,天下割據勢力相繼臣服!
而她,依舊沒有尋找到想要的東西!就算血染華衣,白骨鋪地,心里那塊地方,依舊被千年萬年的空虛落寞填滿!
她是貍仙,在山中活了無盡歲月,一日,好奇出得山外,偶見人類女子生子,再回想身邊所見,包括植物草種,無不俱有母體,而她,卻像憑空出現,除了知道自己是一只貍,還是一只擁有極好毛色的貍,她從來不知自己來自何處,她的同族之人,甚至于父母,都像被洗白,沒有一點印像。從那天起,她不再無憂無慮,每到修煉閑暇時刻,腦中時不時地就在盤旋,自己是誰?究竟來自何處?
殺戮已成習性,滅軍之將,原本是正義之師,為了她的一時興起,卻成了天下聞名的殺人之師!
世人皆服,天下臣歸,最高權位唾手可得,她卻在這時飄然離去。
權力中心,殿宇輝煌,她才出人界最繁華的深處,金光閃過,一個白衣、絕美男子現于她的面前。
世人見過萬千,可如此氣質、相貌出眾者,卻是平生僅見。就算是鎧甲威武的滅將,也與這男子相差甚遠。四目相對那刻,她聽見了花開的細微響聲。除了雙親死去那刻,這是她第二次感知到自己的真實心緒。微微頻亂了的心跳,讓她感覺自己是真實無比活著的。她淡笑,心中的問題得不到答案不要緊,如果有這男子相伴身邊,認真過完認后的日子,倒也不錯。
而她,卻忽視了對方華茂外表下,那雙凝著例行公事般的冰冷、僵直。
“若要知爾來歷,當隨我來。”未等她開口,美男子搶先說完,化作一道金光引領在前。
她緊隨其后,沒多久,來到一處云霧繚繞,電閃雷鳴的古怪灰暗地帶。這與自己的來處有何關聯?正在不明,金光突然消失不見,冥冥中,一只無形大掌伸來,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聲音宣判,“爾是貍仙,修行兩萬年,一世報恩,若明生與死,前塵后事,都不過是過眼云煙,當早列仙班,享受無邊清靜歲月。如今卻被塵世情緒熏染,丟了一顆純正向仙之心,又因一時興起,逆生死秩序,造出滅將之師,殺滅天下小半人口,讓本該再要紛亂兩百年的世道,提前進入平定期。天命之道,豈是任由隨意更改?迷失修煉之心,又作違天逆倫之事,如今天罰將至,本該是身消魂滅極刑,但念爾知曉以性命換取雙親葬身之處。故將天罰減輕一等,改罰身受天雷轟頂后,發配入死亡地帶,永世不得再出!”
她冷笑,天罰者?修行兩萬年,所有仙階等級,她都能倒背如流,為什么就從沒聽說有這種仙職?
將自己擺在正義裁量者的平臺,卻以下三賴的手段將她誘來此處,天罰者,就是這種角色?
憤聲狂笑,任由霧氣中探來的鎖仙鏈將四肢囚住,她問出最后一個關心的問題:“既然許諾告知我來處,就不要負我!否則,就算陷落絕境,也必返而報之!”
“一百年后,另一個四界同存的異世覆滅三界,殺之神殿,若遇身上長出祭祀圣紋的女子,當知爾一心向求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