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極山上歲月長,春天過去的時候,鳶尾花終于開敗,連蜂鳥鳶尾都不再變成藍色來偽裝自己了,虛空大師還是一如既往地在人前仙風道骨,在人后饞嘴偷吃,六位師兄還是那么謹言慎行、努力修行,卻讓他們一老一小盡情欺負。
“哎唷,小桃子,今天過得開心不開心啊?”
那一天,桃夭坐在無量殿后院的臺階上,虛空大師突然紆尊降貴地坐在了她的身邊,他的道袍上有乾坤八卦圖,很能唬住人,可是每次他這么殷勤地問候她的時候,桃夭就曉得他又在打那些飛禽走獸的主意了,總之,老道士在她的面前沒有一點形象可言。
“開心啊。”桃夭答道,“每一天都一樣開心。”
“那……”虛空大師笑瞇瞇地湊過去,“告訴師父,想不想吃什么好吃的啊?”
“想吃糖葫蘆。”桃夭托著腮,他問什么她就答什么。
“那個不好吃!酸得牙都掉了!”虛空大師差點跳起來,察覺自己過于激動了,又緩下聲音:“小桃子啊,你說你這么瘦,要多補補身子,你在長身體啊!師父想想,該怎么補呢?吃肉!對,吃肉!小桃子想吃什么肉?”
桃夭偏頭望著他,眨了眨眼:“師父,是你想吃肉吧?怎么變成了我?今天我是絕對不會告訴你那些狍子的下落的。”
無極山上的袍子肉,肉質純瘦,細嫩鮮美,虛空大師覬覦了很久,也一直是他的最愛,起初山上那些狍子很傻,對什么都充滿好奇心,虛空大師常常得手。可是,日積月累幾十年下來,那些狍子長進了,見到人就怕,精明得不得了,虛空大師想要吃它們的肉,就沒有那么容易了,常常連它們的鬼影子都找不到。
可是,如果有桃夭在,就好辦多了。
桃夭從小呆在虛空身邊,按虛空大師的話來說,她是他又當爹又當娘養大的心頭肉。自小沒有發現她有什么特別的本事,也從來不肯好好去學,因此什么都是半吊子,興許是無極山的日子實在太無聊,她為了打發時光,竟能與一只藍色的小蜂鳥自由交談——
那個時候蜂鳥鳶尾才被桃夭撿回來,不會說人話,只能和桃夭一個人交流,時日一久,她便通過鳶尾知曉了那些飛禽走獸的行蹤,鳥獸之間的世界真是神奇,想要抓住那些狍子也就容易多了。
“小桃子,你小小年紀,不能這么呆板,做人也不能這么誠實,否則會吃虧的。”虛空跳起來,很不滿地瞪著他。
“可是師父,佛曰,不打誑語。”桃夭眨眨眼,一派無辜。
“師父是道士!不是和尚!”虛空大師眼睛瞪得大大的,忽地又矮下身來,笑嘻嘻道:“小桃子,真的沒有商量的余地么?師父真的想抓一只狍子來給你燉湯補補身子。”對于吃這件事情上,虛空大師向來能屈能伸。
“有啊。”桃夭笑道。
“什么條件?”虛空瞇起眼睛。
“讓我下山去走走吧。”桃夭道。
“……”虛空這下子笑不出來了,直起身子往道觀里走,“只有這個條件不可以,小桃子,你不能下山。”
桃夭望著師父漸漸走遠的道袍,挫敗地嘆了口氣,她就知道師父不會答應,不論她用什么辦法哄他騙他討好他,他總說,什么事情都可以,就只有這件事不可以,連袍子肉都不肯要了,她始終想不通師父到底為什么不讓她下山呢?
將腦袋枕在膝上,她想,她真的很想下山去,至少去找一找他也好,不管找得到找不到,她至少該去找一找,她不想就這樣失去他所有的消息,不想如此無望地守著一座山過一輩子。
鳶尾覓食回來,停在她的肩頭梳洗羽毛,好不歡快。
桃夭又嘆了一聲:“鳶尾,鳶尾花已經開敗了,靈芝草也找不到,你說,如果我遇見了他,該送給他什么好呢?我能不能只唱歌給他聽?他會喜歡么?”
從懷中取出一片鮮綠的竹葉,放在唇邊輕輕吹了起來,舒緩的調子,纏綿的曲子,如果她一日要吹上十次,三年時間,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她該吹了多少次?
她吹完曲子的時候,鳶尾已經縮在她懷里睡著了,雙耳現出本色的淡藍。
鳶尾是一只小蜂鳥,它聽不懂。
六位師兄很厭煩這首曲子,說是像催眠曲。
師父卻說,這曲子太過纏綿悱惻,不適合一個小孩子聽。
她想說,她已經長大了。
長大的意思是,如果再遇到蕭陌,她一定能厚著臉皮告訴他,她喜歡他。小孩子的話常常會被忽視,而長大了就不會了,那個時候,他肯定不會當她是在說笑,他肯定會相信她說的都是真的……
“蕭陌不愿意。”冰冷的一道聲音擊碎她所有的夢境,桃夭猛地驚醒,淚水順著眼角滑落在枕上。
是,她又遇到了蕭陌,她說的都是真的,她已經如此厚臉皮……然而,無知的她把過程想得太過于簡單——這個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能遇見已經這么不容易,可是有人之間的緣分會很淺很淺,她費盡心思全心全意喜歡著他,他卻怎么都不肯喜歡她——
蕭陌說,我不愿意娶西蜀公主。
他當著天下所有人的面拒絕了她,他讓她成為所有人的笑柄,他讓她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成空……
“醒了?”一雙熟悉的琥珀色眸子居高臨下地注視著她,語氣柔和小心,像是怕嚇著了她。
桃夭出聲,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很虛無:“哥哥……”她掙扎著要坐起來,卻被樓隱輕輕按住了肩膀:“躺好,再動腿就好不了。”
“哥哥,蕭陌呢?”桃夭問道,眼中的淚還沒有干。
“……”樓隱望著她,沒有回答,他用熱毛巾替她擦了擦臉,讓她的臉色看起來沒有那么糟糕,這才溫柔地笑道:“桃子,躺了兩天了,想吃點什么?肚子餓壞了吧?”
桃夭咬著唇,固執地問:“哥哥,蕭陌怎么樣了?”她記得蕭陌拒絕了她,那么依照父王的個性,他肯定是要受罰的,也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嚴重。
樓隱一瞬間心如死灰,他從沒想過他的小姑娘竟起了這樣的心思,竟會在奴隸大會上提出要嫁給蕭陌,她還這么小,到底是誰教她這樣做的?他原想給她所有的寵溺,可是他越縱容她,卻發現離她越來越遠。
早知今日,讓她贏奴隸大會做什么?
命運的刀劍第一次揮過來的時候,他曾試圖反抗,可結果更加慘淡,后來,他有力氣的時候便反抗,沒有力氣時就認命,直至現在,他不知是該反抗還是認命……
推拒是錯,承受也是錯,就連他的存在本身都是錯。
“哥哥,你不告訴我,我去問別人!”桃夭掀開被子要下床。
樓隱心里一慌,猛地將小女孩摟進懷里:“不要!”
他幾乎是脫口而出,十多年來,他從未對任何人用過如此軟弱的兩個字——不要,代表主動權掌握在她的手里,他受制于她,如此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