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薛家到來，賈府每天都大擺宴席，一直慶賀了十幾天。賈母又特意打發人，將娘家的侄孫女湘云接了過來，安置在黛玉房里，更添了幾分熱鬧。

這日清晨，黛玉披衣起來，紫鵑正服侍她梳洗時，卻見雪雁唇邊含笑，捧著一套淺紫色衣裙走進來。衣服素淡清雅，裁剪得體，裙角用彩線繡著一枝別致的綠萼白梅，虬勁曲斜，極富神韻。

雪雁將衣服放下，笑道：“這衣料是王嬤嬤買的，我繡了好幾天，終于趕出來了，姑娘換上吧。”

黛玉一怔，道：“這幾天你躲在房里，寸步不出，卻是在忙這個呀?！笨戳丝匆路?，贊了一聲，才笑盈盈地問：“今日個是什么好日子，竟叫我換新衣服？”

雪雁吃了一驚，訝然道：“姑娘怎么了？今兒是姑娘的生日，姑娘自己竟忘了不成？”

黛玉不由得一怔，可不是，今兒是二月十二花朝節，正是她的生日。以前在蘇州時，每年賈敏都會張羅一回，擺設宴席，再請一幫人到家里唱戲慶賀。如今來了這里，沒人想著，自己竟也忘了。

紫鵑聽了，便道：“原來今兒是姑娘是生日，我該磕頭才是?！闭f著，忙轉到黛玉面前，盈盈拜了下來。

黛玉忙笑止道：“姐姐何必這樣？姐姐年紀比我大，這樣倒要折福了?！闭f著，便款款站起身來，伸手拉住紫鵑。

紫鵑跟了她這么長時間，也心知她不喜這些，便依言站起，道：“花朝節是百花的生日，姑娘不但人生的美，生日也雅致，怪道寶玉常說姑娘是世外仙姝呢。”笑了一下，又道：“既是姑娘的生日，怎么今日個府里這么安靜？老太太沒安排酒席戲班嗎？”

黛玉聽了，心中涌起一陣淡淡的失落，靜了一下，才柔聲道：“老太太年紀大了，哪能事事周全，想必忘了吧。”

紫鵑微微頷首，含笑道：“既這樣，我去老太太和太太跟前提醒一聲兒，好不好？”

黛玉輕輕一嘆，還未答話，一旁的雪雁已經撇了撇嘴，不忿道：“老太太年事已高，一時忘了也是可能的，二太太的記性卻好得很呢。若是有心，何須要人提醒？對薛家那樣重視，到我們姑娘這里就這樣冷落。”

黛玉低下頭，暗自沉吟，她孤身來此，依附外祖母生活，寶釵來賈府卻是合家而來，不用賈府的照應，家里又是皇商，十分富貴，勢頭正盛。世人只愿錦上添花，誰肯雪中送炭？何況還是在這種勢利炎涼、人情冷漠的大家庭。當下擺了擺手，道：“薛家剛來，鬧了這么久的酒席，闔府的人都累了，我生日的事情，你們也不必聲張，就這樣罷。”

紫鵑與雪雁聽了，雖然不情愿，卻也只得點頭應允了，一同走過來，服侍黛玉理好妝，三人方才相攜著步到賈母的上房。到了那里，眾人早已聚齊，正坐著談笑，卻沒人提起黛玉生日的事。

黛玉朝賈母行了禮，不動聲色地坐下，也時不時說笑幾句。屋內最高興的自是寶玉了，一會兒跑到黛玉面前說笑幾句，一會兒與探春、惜春閑聊，還不時抽空到薛寶釵、湘云處問寒暖，忙得不可開交。

眾人用了早膳，大丫鬟玻璃忽走了進來，通報道：“韓府的太太打發人過來，說要見林姑娘。”

黛玉聽了，默默想了一下，必定是韓嚴韓伯伯家的人。賈母卻不由得一怔，問道：“哪個韓府？”

黛玉忙在賈母身邊坐了，耳語幾句，將韓嚴是父親故交的事情說了。賈母這才明白過來，點了點頭，命丫鬟快請那些人進來。

一時玻璃陪著四位穿紅著綠的大丫鬟，迤邐著走了進來。領頭一人行了禮，含笑道：“奴婢綠衣，給老太太和各位姑娘請安了?！?/p>

賈母微微頷首，抬手讓她起來。寒暄一陣后，綠衣笑道：“太太知道林姑娘進京來，喜歡得不得了，常盼著能見一見姑娘，因家里沒收拾妥當，便沒打發人過來。直到今兒個才整理好，可巧又是姑娘的生日，太太想接林姑娘去府上住幾日，給姑娘慶賀生辰，再安安穩穩的給老太太送回來，不知老太太舍不舍得姑娘到我們那里去呢？”

賈母一聽，臉色微微一變，黛玉的生辰，她一時忘了，底下的人也都沒記著，如今竟要外面的人提醒方才想起。當下心中悶悶，擺手道：“貴府的太太看重林丫頭，也是她的福分，又是世交，怎能不叫她去呢？”

綠衣聽了，立刻臉有喜色，笑道：“轎子現成，請林姑娘即刻動身吧?！?/p>

黛玉心中也盼著能出去散心，聽了這話，立刻便站起身來，并不理會湊過來的寶玉，辭了賈母，笑吟吟地隨綠衣出來，回房收拾一番，帶了紫鵑和雪雁，上轎離開賈家。

行了大半個時辰，才到了韓府。轎子從正門抬進府內，徑直進了二門。綠衣忙趕過來，掀開轎簾。黛玉下了轎，就見幾名丫鬟簇擁著一位貴婦，款款走過來。來人年約三十幾歲，容貌極美，衣著華麗，渾身上下透著一絲雍容華貴。黛玉心知是韓夫人，正欲拜見時，已被她一把拉住。

韓夫人打量著她，含笑道：“哎喲，要不是早知道是林大哥家的女兒，我還以為是哪位仙女下凡呢！這么清麗水靈的姑娘，當真是世上罕有，我竟也是第一次見到呢?！庇H熱地握住黛玉的手，攜著她進了正房。

到了房內，韓夫人拉黛玉在身側坐了，一面吩咐人送上各色精致點心好茶，一面笑道：“你也別拘束了，只當是自家一樣?！?/p>

黛玉見她態度熱忱，便欠了欠身，含笑道了謝。兩人寒暄一陣后，韓太太目不轉睛地瞧著她，笑道：“平時你韓伯伯常說，林大哥的女兒，不但長得好看，還聰明絕頂，文才斐然，能與他最得意的弟子四公子媲美，頗有其母‘京城第一才女’的風采。”

黛玉面上微微一紅，笑道：“韓伯伯太夸獎了，黛玉不過有點小聰明罷了，哪能與四公子相提并論？”

話音剛落，屋外便響起一聲輕笑，接著聽到有人道：“林姑娘何必謙遜？姑娘才華絕世，與涵潼相比，實在有過之而無不及。”聲音低沉，清越如水，隨著微風緩緩飄進來。

乍然聽到這聲音，黛玉有一剎那的恍惚，緩緩轉過頭，卻見一位輕裘錦袍的少年緩步而入，面容俊朗，唇邊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容，一身王者氣魄，不是別人，正是曾與黛玉一起，在賽才會上大展身手、壓倒滿城才子的水涵。

幾年不見，當年略有些青澀的少年，經過時間的沉淀，身上已隱隱有了一絲穩重淡定之氣，但看向她的目光里依舊帶著一絲淡淡的暖意，一如當年。

在他身后，隨著一身青衣的韓夢卿，笑容滿面地跟進來。

黛玉怔了一下，立刻站起身，朝兩人盈盈一拜，柔聲道：“見過四皇子，韓公子?！?/p>

水涵彎下腰，伸手扶起她，道：“林姑娘不必多禮。”面上沉穩如水，心中卻微微一動。當年月下的小女孩，已經漸漸長大，眉目間流露出一絲動人風姿。此刻的她，唇邊一縷淺笑，兩頰瑩白如玉，穿了一身繡著梅花的紫衣，也將她襯得如同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優雅淑靜，嬌俏清麗。

分別見完禮，眾人按禮儀坐下。韓夫人抿唇一笑，瞧著水涵道：“四皇子，按你的吩咐，我將人接來了，你有沒有什么打賞？”

黛玉不禁一愕，側頭望向韓太太，心中很是不解。一旁的韓夢卿解釋道：“家母知道世妹來京，十分高興，只因家里沒收拾妥當，便不敢冒昧去賈府接姑娘。前幾天四皇子過來，知道這件事情，說記得姑娘的生日快到了，催家母快些準備，一定要趕在花朝節這天接姑娘過來，給姑娘慶賀芳辰?！闭f到這里，笑了一笑，接著道：“幾年前，我們聽林世伯提過一次，說姑娘的生日在花朝節。因時日久了，我竟完全忘了，四皇子卻一直都記得，他的記性，當真讓人敬服。”

聽了這話，黛玉側頭看著水涵，心神一陣恍惚，然后，不知不覺中，眼睛慢慢地模糊了。

縱然她性情素來淡泊，自命無欲無求，在心底深處，卻也有著一個愿望，希望有人能重視她，將她放在心上。不必做其他，只需在她寂寞難過的時候，守在她身邊，出言安慰，在她生辰時，記得說些賀喜的話，就足夠了。

在賈府里，除自小隨在身邊的雪雁外，所有人都將她的生辰淡忘。她面上雖然不在意，心中何曾沒有一絲難過失落呢？而這個少年，雖然與她只有一面之緣，卻不動聲色地記住她的生辰，然后，在她倍受冷落的時候出現，給她帶來溫暖。

原來，這個人，真的存在呀。

一絲絲的驚訝夾雜著深深的歡喜從心里逐漸沁出來，一寸寸地流過全身，她忽覺得前所未有的幸福和快樂。

心花怒放，便是如此吧？

她忍住眼淚，抬眸看向水涵，展顏一笑。那笑，是喜悅的，似春花綻放，明媚燦爛，別樣動人。那雙明眸，蒙上淡淡的霧氣，宛若三秋之水，朦朧迷離，我見猶憐。

美麗如斯，水涵與韓夢卿看在眼里，心不約而同地為之微微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