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得了賈政的吩咐,王夫人自然不敢怠慢,囑咐鳳姐兒打點了一番,便將賈環(huán)送到家塾上學。黛玉聞言自是高興,收拾了些極精致的筆墨紙硯,讓雪雁悄悄送給賈環(huán)。賈環(huán)自是感激不已,念書時格外用心,與寶玉漫不經心的態(tài)度迥然不同。
過了幾天,因重陽節(jié)日近,賈母打發(fā)人,接了湘云過來。可巧這時寶釵、黛玉與三春都在賈母房中侍奉,陪著說笑。不知是不是被賈母的言語觸動,寶釵竟穿了件嶄新的櫻紅色雙繡輕羅長裙,精心梳了隨云髻,頭上插著好幾枝珠花,又加了兩支純金點翠鑲寶簪子,越發(fā)襯得她雍容華貴,美麗動人。
相好姐妹多日不見,自是十分親熱。待大家分別見了禮,湘云便拉住寶釵的手,笑道:“前兒個姐姐打發(fā)人,送了好些玩意兒給我,真是多謝姐姐了。我天天在家里想著,這里上上下下,竟沒一個人能及寶姐姐。只可惜,我們不是一個娘養(yǎng)的。我但凡有這么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是沒妨礙的。”
旁人聽了這話,都有些錯愕,呆呆地看著湘云。惜春素來心直口快,冷笑道:“我倒不知寶姐姐那樣好,比云姐姐的親生父母還重要,竟讓云姐姐起了愿用父母換寶姐姐的心思。云姐姐的父母若是在世,聽了這話,倒不知是什么表情。”
湘云聞言面色一變,秀氣的長眉微微蹙起,低頭不答。黛玉見氣氛尷尬,便笑道:“云妹妹本是天真爛漫之人,不過是一時失言,贊寶姐姐待她好罷了,哪里就有別的意思了?”抬頭瞧了瞧湘云,和顏悅色地道:“妹妹,你好不容易來一趟,又逢重陽節(jié),這次可要多住幾天。”
湘云聽了,臉上重新露出清甜的笑顏,點頭應了下來,轉過身去,緊緊攥著寶釵的手,笑靨如花道:“好姐姐,今兒我想住在姐姐那里,與姐姐說說話兒。”
寶釵側頭瞧了瞧黛玉,眼中閃過一絲笑意,點頭說好。湘云自是喜不自勝,立即吩咐身側的翠縷,將自己的衣包等物都送到梨香院去。
賈母見狀,面兒上微微有些冷意,嘴里卻依舊笑道:“你們姐妹這般相好,我瞧著也高興。”寒暄一番后,眾人方各自散了。
黛玉扶著紫鵑,出了上房,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間。廊上那只黃腹紅嘴的鸚鵡見她們來了,“嘎”的一聲撲了下來,口中叫道:“雪雁,快掀簾子,姑娘來了。”
黛玉與紫鵑互看一眼,不由得忍俊不禁,都笑了起來。雪雁掀開珠簾,從房中走出,笑吟吟地道:“好伶俐的鸚哥,我記得紫鵑姐姐的原名便是鸚哥兒,如今這鸚哥兒竟與紫鵑姐姐有得一拼呢。”
紫鵑唾了一唾,嗔道:“你這蹄子真壞,竟來打趣我。”說著,含笑伸出手,作勢要打。
雪雁立刻大笑著跑開,口中卻猶道:“我是在夸姐姐聰慧伶俐,姐姐為何要生氣?”說著,躲到黛玉身后,朝紫鵑做了個鬼臉。
惹得紫鵑越發(fā)生氣,跺腳道:“姑娘,雪雁這般調皮,你也不管管?”
黛玉抿起唇,眉梢眼角俱是笑意,似一枝含露凝香的芙蓉,盈盈生色,口中慢條斯理地道:“我正嫌這兒太安靜了,你們打鬧,我正好瞧熱鬧。有免費的戲看,我為什么要阻止?”
三人笑鬧了一陣,黛玉方令雪雁將架子摘下來,拿到房中,調逗鸚哥作戲,教它念素日里極喜歡的詩詞。
可巧這時探春進來,見狀便笑道:“姐姐好悠閑,竟在這里逗鸚哥呢。”
黛玉忙起身讓座,又朝一旁的紫鵑笑道:“三姑娘來了,還不去泡茶?”紫鵑抿唇一笑,答應下來,踏著蓮步出去了。
探春款款坐了,瞧著黛玉平靜如水的臉,遲疑道:“以前云妹妹來,都住在姐姐這里,如今一聲不響地跑到寶姐姐那里去了。姐姐,你不生氣嗎?”
“這話真奇怪,我為什么要生氣?又有什么值得我生氣?都是姐妹,她愛去哪兒,都由她自己做主。她若來我這兒,我自然歡迎。她若不肯來,我落得清閑自在。”黛玉伸手拂著頰邊的一絲秀發(fā),笑意盈盈道,“人家若是真心實意待我,我自然會以同等心意回報她。若是不能,我又何必在意?何必為那些人惹得自己不開心?”
探春怔了片刻,方點頭道:“姐姐性情淡泊,見事極明,說得有道理,倒是我想偏了。云妹妹,她的確不值得姐姐生氣。寶姐姐不過就送了幾件玩意兒,就將她的心籠絡了,嘴里無時無刻不念叨著寶姐姐的好處。剛才姐姐那般為她,她竟一點兒都不放在心上呢。”
這時雪雁上來擺了幾色點心,紫鵑送了茶過來,給兩人各斟了一茶。
探春低頭抿了幾口,方含笑道:“是煙籠碧玉吧?果然非同尋常。”將茶杯擱下,望著黛玉,接著道:“想來姐姐還不知道,史家為著節(jié)儉,不使女工上的人,一般的活計,都要娘兒們自個兒動手。云兒卻常在寶姐姐跟前抱怨,說在家里常做活,整日里累得慌。其實,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家,哪里就真有那么多的活計要做?何況,她嬸娘和姐妹們都是這樣,并不曾聽誰抱怨過一句。我恍惚聽人說,上次云兒來,寶玉房里的襲人竟將好些寶玉的活計交給云兒做。這樣繁忙,難怪每日里都要做到三四更呢。”
黛玉微微蹙眉,訝然道:“說到底,這個襲人也不過是個丫頭罷了,云兒怎么就肯替她做活兒?”
探春冷笑一聲,道:“這算什么,襲人面子大著呢,她照應二哥哥的衣食起居,為人又最殷勤小心,極得二哥哥和太太喜愛。我聽人說,便是寶姐姐,也經常送衣服首飾和各樣玩意給她呢。寶姐姐專在這些細微處下功夫,真是個厲害人物。”
黛玉伸手從瑯琺花瓶中拈了一朵初開的芙蓉,拿在手中把玩,心中暗自感慨,探春見事明透,聰慧敏捷,果然不負“敏探春”的稱呼。
探春輕嘆一聲,又道:“我真不明白,云兒小時候那般天真爛漫,怎么竟變成現在這樣了?為著一個寶姐姐,將我們這些從小兒一處長大的姐妹都疏遠了,還說我們都不如寶姐姐。哼,我看寶姐姐也不是真心待云兒,不過是因云兒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孫女兒,寶姐姐對云兒好,一則能籠絡老太太的心,二則,云兒與寶哥哥是一起長大的,感情很不錯,想來,寶姐姐也有利用、防備她的意思。”
黛玉想了一下,擺了擺手,笑道:“算了,你也別操心了,她們那些人,一個愿打,一個愿挨,隨她們去吧。日久見人心,以后自然會有明了的時候。”
探春沉吟片刻,點頭道:“姐姐說得對,我記下了。”說完這些話,突然長嘆了一口氣,不再言語。
黛玉心中詫異,抬眸看了看探春,見她清麗的臉頰上帶著一絲淡淡的哀愁,便柔聲問:“妹妹,你有心事嗎?”
探春低了半日頭,方緩緩道:“我聽了姐姐的話,去看了姨娘和環(huán)兒。姨娘見了我,起先很高興,說了幾句話,卻催我快走,似乎并不怎么喜歡我。”
黛玉聽了,淡淡一笑,拉著探春的手,柔聲道:“妹妹,平日里你那樣聰明,今日個怎么糊涂了?你是姨娘的親生女兒,姨娘怎么會不喜歡你呢?只因素日里你在老太太跟前養(yǎng)活,又尊敬太太,別人才不敢小看你,將你當成正經的小姐。你與姨娘若是太親近,別人見了,一定會有許多閑言碎語。傳到太太那里,必定對你不好。父母之愛子,必為之計深遠。姨娘一片苦心,妹妹千萬不要誤會了。”
探春聽了這些話,若有所思,良久方微微頷首,柔聲道:“謝謝姐姐,我明白了。”慘淡一笑,蹙起眉心,接著道:“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能到頭?”
黛玉見她臉上仍舊帶著一絲黯然,便拍了拍她的肩,安撫道:“人生便是這樣,有太多的不如意,太多的無可奈何。有些事情,若是無法改變,我們便只能接受。”
探春輕輕頷首,抬頭瞧著黛玉,殷切地道:“姐姐,我知道你對環(huán)兒很好,但也別太惦記他了。雖然姐姐是好意,但若是讓人知道了,必會給姐姐惹麻煩的。”
黛玉微微一笑,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兩人又敘了會子話,眼見天色不早,探春便起身告辭。
黛玉拉住她,止道:“妹妹,你且稍等片刻。”喚了雪雁過來,讓她取了一包茶葉,遞給探春身側的侍書,笑道:“我瞧妹妹似乎很喜歡這碧螺春,妹妹且拿些回去,嘗一嘗吧。”
探春擺了擺手,道:“這茶葉名貴非常,我聽說姐姐也只得了四兩,我怎好要姐姐的?”
黛玉笑道:“我們是相好姐妹,何必計較這些?若是尋常人,我才不愿意給呢。那日寶姐姐過來,喝了這茶,也贊不絕口,我卻沒接她的話。”
探春聽了,“噗嗤”一笑,道:“如此,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命侍書收了,柔聲道了謝,方轉身去了。
黛玉目送探春遠去,起身走到窗戶旁,仰頭看著湛藍天空上云舒云卷,縹緲自在,心中暗自嘆息。縱然她不愿牽涉進賈府的爭斗,但人在侯門,仍舊是非不斷。何時,她能如天邊的云彩一般,悠閑安靜、瀟灑自在地生活?
驀然一陣風過,黃葉紛飛,帶來絲絲涼意。黛玉的心微微一顫,秋意涼涼,寒風無情,此時此刻,遠在千里之外的父親,是否依舊安然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