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立起身子,目送水涵遠去,默默出了半日神,方抖縮著手,慢慢拆開了信封。
映入眼簾的,是林如海熟悉剛勁的字跡。厚厚一迭信箋,細細書寫了揚州近況,字里行間,卻無不洋溢著對愛女的深深牽掛和思念。黛玉細細看完,不由得情緒激蕩,淚水潸潸而下,心中對水涵很是感激。
家書的最后,附著林飛云的短箋:“前日京城來使,知黛妹妹與雪雁妹妹在京安好,不勝之喜。伯父身體康健,黛妹妹不必牽念,善自珍重即可。雪雁妹妹處,請代為問好致意。”
見林飛云如此掛念一同長大的雪雁,黛玉抿起唇,將書信收進衣袖,盈盈微笑,莫非,是一段青梅竹馬的美麗情緣么?
仔細想想,林飛云幼年父母雙亡,與雪雁的身世極為相似,又在一處長大,如今這般牽掛,也的確情有可原。
待到晚間時分,黛玉將身邊的人打發出房,特意喚了雪雁過來,笑道:“剛才四公子過來,給我捎了一封家書。”
雪雁聽了,淺淺一笑,瞧著黛玉道:“這幾日,姑娘記掛老爺,夜里總睡不安穩,可巧四公子便送了信過來,四公子真是有心人。”
黛玉暈紅滿頰,朝她唾了一唾,方笑道:“四公子怎么樣,我不知道,倒是揚州那邊,有人對你很是牽掛,一直都念念不忘呢。”
雪雁聽了,眼波一動,已經明白過來,低首不語,臉頰上卻沁出珊瑚色一般的紅暈,一副小女兒的嬌羞之態。
黛玉看在眼里,不禁輕笑出聲,這般景象,大約便是郎有情,妾有意了吧?
當下拉住雪雁的手,款款道:“你的身世,我聽母親提過的。雖然你自小兒便住在我們府里,卻是收養的孤兒,本姓并不是林,你與飛云哥哥,不是一族人。將來,你們若是能在一起,我是極歡喜的。”
雪雁更是臉紅,一面服侍黛玉睡下,一面道:“姑娘說什么呢?我才多大,姑娘才多大,怎么就說起這些了?姑娘若是有閑,便多想想與四公子的事情吧。”說完,方掀開簾子,輕手輕腳地出了房。
黛玉看著雪雁的背影,品著她的話,悚然一驚,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她與水涵的緣分,源于五歲時的邂逅。在那年的賽才會上,他用心去爭藍田玉佩,那般努力,那樣認真,只為了,她的那句喜歡。這樣的際遇,無論哪個女孩,都會終生難忘吧?
久別重逢,世事變幻,她孑然一身,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而當初意氣風發的他,逐漸沉穩大氣,眉宇間多了一份愁思,添了很多心事。只是,對于她,他依舊呵護有加,一如當年。
生辰之日,一曲《百鳥朝鳳》,溫暖她的心,撥動她的情,那夜那人,都在她腦海中留下了深刻印象,讓她永生難忘。
離別之時,他匆匆而來,贈婢之情,殷殷切切,她怎會無動于衷?
中秋前夕,他托人送來鸚鵡,帶來碧螺春,如此關切,如此用心,她豈會忘懷?
涼風漸起,她惦記遠在揚州的父親,而他,及時送了書信過來,讓她心有戚戚。
她明白,他心中很苦,身在斗爭激烈、人情淡薄的宮闈,怎能不苦?他懂得她的煩惱,一直都站在身后,小心翼翼地呵護著自己。他的心事,她亦可以輕而易舉地發覺,深深懂得。這,大概便是所謂的心有靈犀吧?
可是,她凄然一嘆,他與自己,他們,終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負。這是世間女子所期盼、心心念念的夢,她自然不會例外。
而身在皇室的他,終究不能只屬于一個女人吧?
窗外月光皎潔,如清水般流瀉而入,映射在流光溢彩的云錦華帳上,蜿蜒曲折,猶如少女的無限心事,幽幽難訴。
情思縈懷,柔腸百轉,輾轉難眠。直到二更時分,黛玉方才合上眼,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鄉。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黛玉起床理好妝,步到上房里,陪韓夫人閑話家常。到了中午時分,便有人進來通報,說四皇子打發人過來,接黛玉過府賞花。黛玉少不得收拾整齊,坐上轎子,前呼后擁地去了。
進了府門,黛玉掀簾打量,輕輕一嘆,皇家氣派,果然與眾不同,別說賈府,便是一般的王孫貴族,想必也無法與之相比,其軒昂壯麗之處,世所罕見。府中大小殿宇錯落,連綿不絕,讓人看得眼花繚亂。
轎子在府中行了約一盞茶的功夫,方停在一間涼亭前。紫鵑上來打起簾子,扶黛玉下轎。
涼亭四面,紗窗大開,設著各樣桌椅器具,極是精雅幽靜。水涵與汐筱端坐其中,見黛玉過來,一同起身迎接。
黛玉正要行禮,汐筱已如兔子一般,飛快地奔過來,笑道:“林姐姐,你不必這樣。”一邊說,一邊拉黛玉進了涼亭。
三人一同落座,隨侍的丫鬟忙上來斟茶。黛玉明眸流盼,見涼亭一面臨水,水紋蕩漾,碧波瀲滟,四周菊花怒放,燦若云霞,灼艷輝煌。花光與水影相映成趣,尤顯嫵媚動人。
黛玉賞看了一會兒,頷首道:“四公子這兒,菊花怒放,風景別致,真好看。”
水涵揚起眉,明朗的笑意如春風拂面,輕聲道:“你喜歡就好。”
汐筱面上閃過一絲驚訝,凝眉道:“四哥向來人冷如冰,我今日才知道,原來四哥也會笑呀。”明眸流盼,目光在兩人身上靜靜流轉,笑意盈盈道:“不過,想來四哥只愿對林姐姐笑吧。”
黛玉面頰飛紅,嬌顏如花,垂首不語。水涵瞪了汐筱一眼,哼道:“偏你話多,林姑娘是清雅之人,你在她面前,一點兒都不懂收斂,滿口胡言亂語,真是大失體統。”
汐筱吐吐舌頭,也并不生氣,側頭看著黛玉,仍笑吟吟地道:“林姐姐,剛才宮里送了幾簍子極大極肥的螃蟹,我們讓人蒸了,開個菊花宴吧。”
黛玉見她興致勃勃,便輕輕頷首,含笑應允了。水涵卻微微皺眉,瞧著黛玉,含憂道:“螃蟹性寒,林姑娘身子弱,實在不易多吃。”
見他如此細致周到,黛玉很是感動,心中生出無限溫暖繾綣之意,想了一想,便道:“無妨,請四公子吩咐下去,讓人取些花雕,墊著雞蛋,與螃蟹一同蒸熟,便能中和蟹肉的寒性,且不掩蓋蟹的甘香。”
水涵點了點頭,朝身側的丫鬟揮手,囑咐道:“采蘭,依林姑娘之言,下去吩咐吧。”那丫鬟忙應允下來,盈盈一福,起身自去料理。
汐筱怔了一下,方挽住黛玉的手,贊道:“姐姐竟精通廚藝,真了不得。”
黛玉伸手挽了挽鬢邊的長發,笑道:“略懂而已。”
汐筱聽了,“噗嗤”一笑,道:“姐姐,你真謙虛。”伸出纖纖玉手,從身側的水晶花瓶中拈了朵初開的菊花,話語一轉,又道:“聽說幾年前,林姐姐曾在蘇州大展身手,才氣橫溢,詩詞做得極好。林姐姐,今天這里菊花開得好,你能不能做首詩?”
黛玉怔了片刻,心念轉動,想起紅樓名詩《問菊》,便道:“如此,黛玉便獻丑了。”輕咳一聲,起身念道:“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毫端蘊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一從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風說到今。”
娓娓道來的吳儂軟語,輕靈婉轉,如溫潤的玉珠緩緩傾落玉盤,極是清脆動人。
話音剛落,就聽見亭外傳來一陣拍掌聲。黛玉吃了一驚,回眸看時,就見幾米遠的回廊里,站著三位青年男子。最前面之人身穿黃袍,手中持著極精致的白玉折扇,身材欣長,面如冠玉,豐神飄逸,看上去十五六歲的樣子;其后一人穿著紫色錦袍,面容俊朗,眸中透著絲絲精光,沉著穩重,年紀約在二十四五之間;最后之人生得劍眉星目,一襲白衣,年剛及冠,風度翩翩,恰如玉樹臨風一般。
三人氣度不凡,長身玉立,目光卻一同凝在黛玉身上,眼中透出驚艷之意。
黛玉心中不悅,微微側身,避開三人的目光。水涵立刻會意,舉步攔在黛玉身前,方笑道:“八弟,忠王爺,北王爺,你們三位怎么有空過來?”
身著黃衣的,便是水涵的弟弟,八皇子水澄;那紫衣男子,是忠順王府的王爺水泓,雖然年紀輕輕,卻手握兵權,位高權重,極受重視;最后一人,卻是剛襲位為王的北靜王水溶。
水澄合上折扇,微笑道:“聽說四哥這里菊花開得好,便與兩位王爺聯袂來訪,順便瞧瞧汐筱。”一面說,一面步進亭中,行到黛玉面前,仔細打量,見她面上薄施脂粉,頭上挽著極常見的流云髻,斜斜插了幾支珠花,簡約淡雅,一襲淺碧色輕紗素羅衣裙,袖口用粉色絲線繡了幾朵精致的小荷,腰間系著水藍色紗羅絲帶,益發顯得細腰一束,纖如柔柳,不足盈握。渾身上下,似籠罩在一層淡淡的煙霧中,風姿綽約,窈窕若仙。
所謂美女,應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眼前的女子,容貌絕世,身姿裊娜,聲如黃鶯,氣質似蘭,卻又才氣逼人,無疑具備了所有資質,簡直堪稱完美!
水澄一陣失神,不由失聲道:“昔日曹植描繪洛神,有‘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之句,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黛玉微微蹙眉,雖然不悅,卻也只得盈然下拜,向他福了一福,低聲道:“見過八皇子。”
水涵亦無可奈何,只得代為引見,指著黛玉道:“這是揚州巡鹽御史林探花之女,賈府老太君的外孫女兒。”
水澄輕輕頷首,伸手虛扶黛玉,斂容道:“林姑娘不用客氣,剛才姑娘吟詩,我出聲打擾,唐突了姑娘,還望姑娘見諒。”說罷,便目不轉睛地瞅著黛玉,臉上隱約露出癡迷之色。
黛玉低眉垂首,不動聲色地后退一步,默然不答,耳際的藍玉墜子卻輕輕晃動,漾出海水一般的光芒,平添幾分清婉嬌麗之色。在場之人見了,不由為之心醉,瞧著她出神。
一時水涵回過神來,出聲將忠順王、北靜王請了進來。眾人各自見了禮,方一同落座。采蘭領著四個端著托盤的丫鬟,款款走了進來。眾丫鬟依次上前,將菜肴果品一一擺好,方起身退了出去。
竹案上擺了幾樣清淡小菜,一壺燙好的上等黃酒,中間是一個晶瑩剔透的大玉盤,雕著芙蓉花形,里面盛著色香味俱全的花雕蒸蟹。紅色螃蟹墊著雞蛋,冒著絲絲的熱氣,金黃色的汁液在碟中浸潤,極是相稱。酒氣濃郁,蟹香醅美,在空中彌漫氤氳,熏人欲醉,引得人食欲大動,垂涎三尺。
眾人盯著這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花雕蒸蟹,都愣住了,瞧著玉盤出神。汐筱率先拍了拍手,贊道:“林姐姐只說了幾句話兒,便做成這樣的美食,真是蕙質蘭心。”
水澄聽了,眼中閃過一絲驚訝,拈一只剝了,吃了幾口,唇齒之間香氣幽幽,味道極佳,便笑道:“原來這是林姑娘的心思,果然別致新雅,與眾不同。”忠順王與北靜王聽了,相視一笑,紛紛舉筷品嘗,亦都贊不絕口。
水涵卻親自動手,剝了一個滿黃的團臍螃蟹,放在黛玉跟前的小碟子上。
這番舉動,立刻引來眾人的關注。水澄怔了怔,笑道:“一向清冷的四哥竟也有憐香惜玉的時候,真讓我大開眼界。”忠順王與北靜王面面相覷,眼底也閃過一抹驚奇。
水涵淡淡一笑,并不答話,轉首看著黛玉,眉宇間透出一絲眷念,輕聲道:“林姑娘,請用。”
黛玉不免有些局促,柔聲道了謝,低眉將碟中的螃蟹吃了,柔聲道:“黛玉身子突感不適,失陪了。”站起身子,朝眾人斂衽行禮,慢慢走向亭外。
汐筱見了,起身挽住黛玉,笑道:“姐姐,我隨你出去走走。”
臨出亭時,黛玉回眸瞧了瞧,見水涵正動手剝蟹,便略壓低聲音道:“花雕性烈,四公子不要多吃,身體要緊。”
夕陽如醉,庭院里菊花開得連云似錦,緩緩吐露著令人聞之忘憂的香氣。花香浮漾,染上她瑩白如玉的面頰,如丁香凝露一般,嬌美清麗,明妍不可方物。
亭中的水澄、水泓、水溶聽了這般關切的話語,都瞪大眼睛瞧著黛玉清婉嬌麗的臉龐,默默出神,神情頗有些高深莫測。水涵卻輕輕頷首,眼中笑意涌動,柔聲道:“林姑娘的話,我記下了。”
黛玉心中羞澀,忙拉著汐筱的手,微微屈了屈膝,轉身走出涼亭,離開眾人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