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黛玉坐在窗下出神,側影靜靜落在紗窗上,優美如畫。
彼時,湘妃細竹青簾半垂半卷,一眼望去,庭院中夕陽如醉,綠肥紅瘦,花開錦繡,靜謐而安寧。
如斯美景,黛玉卻無心細看,方才與雪雁交談的情景,在腦海中重現。黛玉顰起眉心,櫻唇微啟,一聲悠長的嘆息從唇邊溢出,心中無限感慨。
她如何不明白,襲人說的那些話,其實,是王夫人的心意。
錢財本是身外之物,雖然將銀子交與賈家,她卻并不怎么在意。只是,明明拿了自家的銀子,卻一副恩人的嘴臉,這讓她如何服氣?
她是性情淡泊之人,榮華富貴、金銀珠寶,于她而言,不過爾爾。一直以來,她看重的,唯情而已。
然而,住在這兒,親情竟是如此難求。舉目四望,侯門深深,除了外祖母、鳳姐姐與三春姐妹,還有誰在真心待自己?
她不是心機深沉之人,無法如薛寶釵那樣,喜怒不形于色,整日世故周旋。她渴望的,不過是尋一片天空,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生活。縱然是粗茶淡飯、麻衣薄襖,亦無怨無悔。
然而,命運卻薄待了她,父母雙亡,被迫寄人籬下,雖然,如今每日里都是錦衣玉食,卻被困在侯門中,不得自由。
這就罷了,住在這個地方,明明無心與人相爭,卻常常被人算計拿捏。即便受了委屈,心中煩悶,卻需瞻前顧后,說不得,也怨不得。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說的,便是現在的景象吧?
柔腸百結之際,一陣輕盈的腳步聲在耳邊響起。黛玉回頭看時,見采薇與采蘋款款走了進來,便起身相迎。
各自見完禮,黛玉便讓兩人坐下歇息,又命紫鵑送茶上來。
采薇道了謝,端起瓷杯,抿了一口香茗,方笑道:“今日回去,有三件事情,主子讓我告訴姑娘,有一樣東西,讓我帶給姑娘。”
黛玉聽了,面上微紅,略略低下頭,凝神傾聽。采薇打量著黛玉的神情,莞爾一笑,方斂容道:“第一件事情,是姑娘曾提過的設立監官署、編撰‘清官冊’之事。前不久,主子在早朝時說了這個計劃,皇上擊掌贊嘆,立時便同意了。主子說,姑娘有功于國,讓我代他說聲多謝。”說著,立起身子,朝黛玉斂衽一福。
黛玉忙伸手扶住,采薇行完禮,笑了一笑,接著道:“第二件事情,是關于飛云公子的。主子想將飛云公子接到府上,一則,飛云公子在林御史身邊多年,對江南政務極是熟悉,主子有些問題,想向他請教。二則,如今科考在即,住在這里,到底是寄人籬下,諸事不便,若是去那邊,主子自會代他安排打點。”
黛玉怔了一下,感念水涵心思細膩,處事妥帖,便點了點頭,自言自語道:“這樣很好,雖然他舍不得雪雁,卻也顧不得了。若是讓他繼續住在這兒,只怕會被那起小人的唾沫淹死。”說著,抬頭看了看采薇,吩咐道:“明兒個,你們帶著雪雁,去幫他收拾打點,早些搬出去吧。”
采薇微微頷首,答應下來,靜了一下,正色道:“最后一件事情,是關于北王府的。主子收到消息,知道北王府如今正在選側妃,王妃來了賈家,又特特贈姑娘手鐲,便格外留心,探問之后方知,那天北王妃的舉動,的確暗含深意。”
聞言黛玉大吃一驚,抬頭看向采薇,心中一陣忐忑,幽幽難安。
采薇微微一笑,將事情娓娓道來,婉聲說:“姑娘應該還記得,兩年前的重陽節,在主子的晴夢園,北王爺與姑娘有過一面之緣。”
黛玉想了一下,微微頷首,采薇輕咳一聲,接著道:“據主子打探,北王爺回府后,便依姑娘的容貌,悄悄畫了一幅畫像,題上姑娘誦的《問菊》,收在書房里。后來,被剛娶進府的北王妃無意看到,因是新婚燕爾,北王爺怕王妃生氣,并沒有直言,只說是畫店里的美女圖,見畫得好才買的,世間并無此人。所以,那日北王妃見了姑娘,才會驚訝失態。北王妃向來賢惠持重,明白了北王爺的心意,竟有選姑娘之意。”
黛玉聽了,面上微微一紅,這才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低頭默默不語。采蘋笑道:“這件事情,如今主子已經理清了,北王府的人不會再過來,姑娘不必擔心,安心度日即可。”
黛玉愕了片刻,低低問道:“怎樣理清的?”
采薇聽了,眼中閃過一絲笑意,答道:“簡單得很,前不久,主子讓人將北王爺請到府中,直截了當地告訴他,林姑娘身份非同一般,不是他能妄想之人。北王爺是聰明人,主子的意思,他自然心知肚明。”
聞言黛玉輕輕“啊”了一聲,心中羞澀難當,眸光流盼,如一池明晃晃的春水,臉上不自覺緋紅一片,仿佛二月枝頭帶著朝露的桃花一般,嬌俏清倩,妍麗如詩。
紫鵑見狀,抿唇笑了一笑,忖度片刻,側頭看著采薇,柔聲道:“我倒是有件事情,想請教姐姐。”
采薇忙應了一聲,紫鵑便道:“四公子府上消息靈通,北王府的事情,想必都能打聽清楚。那天北王妃過來,對薛姑娘青睞有加。如今,我們姑娘已經沒事了,薛姑娘那邊,是否有中選的可能?”
采薇聽了,“嗤”地一笑,搖頭道:“絕無可能。”
聽她如此肯定,紫鵑愕然,忙問緣故。采薇微微一笑,啟唇答道:“因北王妃待姑娘非比尋常,所以,近來主子便格外留意北王府的動靜,那邊的事情,倒都一清二楚。薛姑娘不會入選,原因有三。一則,北王府打聽過了,薛姑娘家雖然是皇商,卻連年虧空,名聲極是不堪,又有一個叫薛蟠的敗家子,整日里胡作非為,不成樣子。此次北王府選側妃,雖然并不怎么看重出身門第,但至少也要選家世清白的女孩,薛姑娘的條件,實在有些不符。二則,北王爺極喜歡纖細嬌小的女子,聽說薛姑娘生得豐腴圓潤,臉如銀盤,有楊妃之美,便不敢恭維。第三,也是最主要的,太妃看出薛姑娘心機深沉,不是易與之輩,絕不會選她的。”
紫鵑聽了,吃了一驚,睜大眼睛,訝然道:“怎么可能?那天我也在場,看到太妃連連夸她,怎么會不喜歡她呢?”
采薇撥一撥手指上的素銀戒指,神態悠閑,慢條斯理地道:“那天薛姑娘的表現,的確可圈可點,卻太過圓滑世故,讓人心生反感。那天,她夸贊北王妃國色天香,又刻意貶低自己,寥寥數語,奉承得天衣無縫。北靜王妃年紀輕,自然沒什么感覺,太妃卻時常出入宮闈,心思明透,能洞悉一切。回去后便派人打聽,知道薛姑娘向來如此,處處精心算計,色色周全妥當,如此年紀,便有這般心計,將來再大一些,必定能更上一層樓。北王妃出自書香門第,性情素來謙和,身子又柔弱,絕不是薛姑娘的對手。太妃是聰明人,怎么肯讓這樣的女子進府,鬧出側室壓倒正房的笑話?”
紫鵑聽了,這才明白過來,笑語盈盈道:“如此說來,薛姑娘竟是自誤了。”
采薇敘完北王府之事,回眸看向黛玉,見她依舊滿面紅暈,便微微一笑,從荷包里取出一樣東西,放在桌上,笑道:“今天是姑娘的生日,這是主子的禮物,姑娘收著吧。”
黛玉默了半日,方抬起頭來,只看了一眼,便怔住了。
梨花木的案幾上,放著一個精工細作的白玉壺,胎薄如紙,玲瓏剔透,正好可以放在手心,十分精巧可愛。彼時,金色的余暉從煙霞蟬翼紗窗處透進,照在玉壺之上,其色如金,靜靜流轉,反射出道道光圈,明潤剔透。
采薇指著玉壺,嫣然一笑,輕柔地道:“主子說,他的心意,姑娘打開玉壺,一看便知。”說著,拉住采蘋和紫鵑的手,一同飄然離開。
三人去后,黛玉出了半日神,才拿起玉壺,掀開一看,胸口一熱,不由呆住。
壺中別無他物,只放著一塊千年冰玉,鏤成心形,色澤溫潤,冰清玉潔。
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黛玉怔了良久,方將千年冰玉握在手中。觸手處,自然是一片冰涼。黛玉心靈深處的弦卻被撥動,蕩起絲絲漣漪,生出無限溫暖繾綣之意。
前年的生辰,賈府之人,均忘在腦后。唯那位少年翩翩而來,一曲《百鳥朝鳳》,纏綿動聽,余韻悠悠。
清月皎潔,灑滿人間,梨香清幽,沁人心脾。少年白衣勝雪,清俊如玉,目光溫柔,似二月的春風。
那一夜,永生難忘。
今天,他在遠方,將自己說不完、道不盡的眷念,放進玉壺中,送到她面前。
黛玉略略低頭,瑩白無暇的手心里,放著晶瑩如雪的心形冰玉,燦爛的金色斜暉流轉其上,美到極致。
一片冰心在玉壺呵。
黛玉緩緩合上雙眼,他的身影,立刻浮現在腦海中。
劍眉朗目、溫潤如玉的他,沉穩淡定,矜貴持重,身上似乎有睥睨天下的氣魄。但看向她時,神情專注至極,目光柔和得似能洇出水來,眼波流轉間,璀璨如星,明朗似月。
黛玉心情一陣激蕩,握緊冰玉,有淡淡的羞澀,深深的眷念,在她心頭氤氳彌漫開來,纏綿如絲,臉頰上盈出春風沉醉的微笑。
豆蔻年華,少女情懷,是世間最美之時。此刻的黛玉,梨渦淺淺,容色嬌美,如丁香凝露,似寶石流霞,清麗不可方物。
晚風掠過,帶著些許清涼,揚起珠綾簾子,一串串晶瑩剔透的珠子輕輕晃動,暗夜聽來,格外清脆悅耳。黛玉的心,卻靜如止水,不再波動。
至少,她的身邊,還有他,有他無處不在的關懷,有他脈脈含情的眷念。
此時此刻,心滿意足,別無他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