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京城,黛玉便有恍若隔世之感。進了賈府,見到外祖母,免不得又哭了一場。待安靜下來,黛玉方與眾人見禮,又看向王夫人,客套一番,說了些元春進封賀喜的話。
王夫人面上雖然不說,神色卻頗為得意,一臉的喜氣洋洋。心念一轉,又想著賈璉去之前,自己囑咐了一番,讓他留心,將林家的財物都帶回來。豈料賈璉進府,卻并未帶什么銀錢。想到這里,王夫人不由有些不豫,看向黛玉的目光中添了一絲清冷和厭惡。
賈母素來機敏,極擅察言觀色,看在眼里,也并不說話,只細細打量著黛玉,見她亭亭玉立,出落得越發標致婉麗,心中自是又憐又愛。
這是她唯一的外孫女兒,一年不見,身量漸漸長大,娉婷如柳,身上更縈繞著一股淡淡的書卷味兒,幽雅貞靜。這份清雅高貴、與眾不同的氣質,是出自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才能擁有的,常人自是難以企及。
她心似明鏡,自然清楚地知道,王夫人心里,一直都惦記著金玉聯姻。若是讓王夫人如了愿,將來,這偌大的賈府,便是王家和薛家的天下了。她是賈府的老太君,豈能讓這個家的大權旁落?讓賈府看王家人的眼色行事?
何況,寶玉心里,時時都念叨著黛玉。若能兩玉聯姻,將黛玉許給寶玉,不但玉兒終生有靠,她的事情也完了。將來九泉之下,亦能見得女兒女婿了。
只是,兩次求聘,林如海都沒有應允,這未免讓賈母有些不悅。如今,林如海去了,她是黛玉唯一的親人,那么,將來黛玉的婚事,自然也該由她做主了。寶玉是她的孫子,雖說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但她仍舊有決策權的。
想到這兒,賈母心中一陣安定,抬頭看著黛玉,柔聲道:“可憐的玉兒,你父母都沒了,以后,外祖母這里就是你的家。凡事有我呢,必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黛玉聽了,不由得有些泫然欲泣,靜了一下,見房中眾人都在,便朝紫鵑使了個眼色。
紫鵑立刻會意,起身出去,片刻后拿了一個紫檀木盒子,送到黛玉面前。黛玉伸手接了,起身行到賈母面前,款款道:“這幾年,黛玉住在這里,讓外祖母和各位舅母嫂子姐妹操心了。這里有白銀二十萬兩,是父親留給黛玉的,今兒個便交給老太太保管,算是今后黛玉的吃用花費。”
王夫人聽了,自是大喜過望,換了一臉燦爛的笑容,卻依舊默然不語。賈母卻吃了一驚,摟著黛玉,憐惜地道:“好玉兒,你住在這里,萬事自然有我照應,哪里還要花用你的銀子?那些都是你父親給你的嫁妝,你還是自己收起來罷。”
黛玉搖了搖頭,看著賈母,婉聲道:“老太太素來疼愛玉兒,放在老太太身邊,也是一樣的。”
王夫人聽了,忙走了過來,和顏悅色地勸道:“大姑娘這話在理,大姑娘年紀到底還小,素來又極清高,怎么能管這些銀錢的事情?還是老太太收著,到底是一家人,將來再還給大姑娘就是了。”
黛玉淡淡一笑,如水的眼波緩緩掠過王夫人,也并不答話,將盒子遞給賈母,柔聲道:“老太太,請代玉兒收著吧。”
賈母見狀,也不再推辭,喚了鴛鴦過來,讓她代為收好。當下黛玉又將林飛云的事情回了,讓林飛云進來拜見。賈母見飛云生得溫文爾雅,自是喜歡得了不得,說了一會子的話,便讓寶玉領著,去拜見賈政,忙亂了好長時間,方才轉回上房。
一時賈政讓人過來傳話,說是飛云才學極好,深得林如海真傳,想留飛云在府里住一段時間,教導寶玉、賈環、賈蘭三人。賈母聽了,忙應允下來,命人將廂房收拾整齊,預備飛云的住處。飛云此時并無別事,又想著在這兒能見到雪雁,也就答應了。
眾人寒暄一陣后,因著黛玉剛回,賈母便吩咐人準備幾桌上等席面,給黛玉洗塵。眾人依言坐了,用罷酒席,方才各自散了。
回到閨房,春纖帶著幾個小丫頭,含笑迎了出來。黛玉見房中窗明幾凈,心中喜歡,拉著她的手,夸贊了幾句,又讓人將自己的器具箱籠等物安插好。
紫鵑也領著丫鬟,將帶回來的土儀禮物一一分送各處。除府里的主子外,眾位丫鬟亦有表禮,俱是些女孩子喜歡的團扇、珠花、蘇州名點,新巧淡雅。禮物均是一模一樣,不偏不倚。
眾丫鬟見了這些新鮮的玩意兒,自是喜不自勝,晴雯親自到黛玉房中,連聲道謝。惟獨襲人,見自己的東西與旁人的一樣,心中十分不悅,卻也并不露出來,只自己在心中暗暗算計罷了。
次日起來,黛玉梳洗整齊,喚了采薇與采蘋過來,打點了兩分筆墨紙硯,及一些蘇州土儀和器具,分送給水涵與水潤。又準備了一些蘇繡、首飾、胭脂水粉,轉贈給汐筱。采薇與采蘋立刻領命,帶著東西,起身出了賈府。
送走兩人,黛玉又叫來雪雁,打發她去廂房,照看林飛云。雪雁免不得一陣面紅,帶著春纖,低頭含羞去了。
忙完這些事情,紫鵑端了一盞梨汁燕窩粥進來,笑道:“一大清早的,說了這么長時間的話,姑娘還沒用膳呢,快喝點粥補一補吧。”
黛玉笑了一笑,依言接過玉碗,剛用了半盞,卻見寶玉挑起珠簾,含笑走了進來。
黛玉見了,只得站起身子,讓紫鵑將早膳撤了,泡一壺清茶送上來,又含笑讓座。
寶玉抬起頭,暗自品度黛玉,因在孝里,黛玉打扮得極其素雅,一襲月白色煙霞長衫,搭配著同色細綾水波裙,頭上佩著白玉珍珠長簪,出落得越發超逸秀麗,宛若凌波仙子。再一細看,便見她眉心深蹙,眸含秋水,凝著一絲輕愁,似江南二月柔柳上那最溫柔清新的一抹春色,當真是楚楚動人,我見猶憐。
寶玉不覺心生憐惜,湊近黛玉,笑道:“一年不見,妹妹出落得越發好了。”
黛玉微微一笑,不動聲色地退后一步,瞧著寶玉,慢慢問道:“二哥哥近來可好?”
見她言詞和婉,態度親切,寶玉自是高興不已,笑容滿面地點了點頭,道:“我很好,只是不時想妹妹,常常茶飯不思呢。”
黛玉打量著他,見他一身華服,神采奕奕,面容俊秀,心中自是不信,便淡淡地“哦”了一聲,也并不答話,端起茶杯,輕輕抿了起來。
寶玉依舊目不轉睛地盯著黛玉清麗如畫的容顏,柔聲道:“好妹妹,我得了個新鮮玩意兒,特意給你留著。”說著,從袖中取出一串香念珠,笑意盈盈道:“這是北王爺送的,據他說,是皇上賞賜的,很是貴重。妹妹,你收著罷。”
見他一臉鄭重,黛玉“撲哧”一笑,瞧著他道:“素日里,二哥哥最厭功名權貴,如今見了御賜之物,怎么這樣喜歡珍視?”
寶玉聽了這話,不免有些局促,將念珠放在案幾上,面上一紅,低頭不語。正尷尬之際,小丫鬟在窗外道:“寶姑娘來了,快請進。”說著便打起簾子,引薛寶釵和侍女鶯兒進來。
黛玉抬起頭,見薛寶釵一身嫣紅色云錦宮裝,頭上珠花耀目,戴了一對銀手鐲,耳際掛著紫玉鑲寶墜子,行動間但聞環佩玲瓏之聲,極是雍容華貴。
薛寶釵眼眸流轉,緩緩掃過寶玉,笑靨如花地道:“林妹妹,你這兒可真熱鬧。”
紫鵑走進房中,一面斟茶,一面看著寶釵,也笑道:“可不是,每次二爺前腳剛到一會兒,寶姑娘便也過來了,所以,我們這里,倒常比別處熱鬧些呢。”
寶釵聽了,面上笑意略僵,黛玉回蘇州的這段日子,寶玉時常外出,常常十天半個月都見不了一面。但因黛玉不在,她也并不擔心。如今,黛玉回來了,她自然不敢怠慢,這才出來周旋,卻不料,竟被紫鵑這般嘲弄。
當下,寶釵心中難受不已,臉上卻仍舊若無其事,沉穩地道:“妹妹常常生病,我不過是惦記著妹妹的身子,才常常過來的。再者,昨兒個妹妹送了東西給我,也該說聲謝謝。”
話音剛落,鶯兒便側頭看向紫鵑,亦含笑道:“紫鵑,你這個小蹄子,怎么混說起主子了?我記得你原來的名字是鸚哥兒,如今看,你可真是個多嘴的鸚鵡!”
聽了這暗含譏諷的話,紫鵑身子輕輕一顫,淚水在眼中打轉,忙低頭掩住了。黛玉心生憐惜,靜了一下,瞧著鶯兒,嘴唇勾出優美的弧度,慢條斯理地道:“紫鵑素來粗苯,哪里比得鶯兒姐姐,一張嘴巴,能說會道,忠心護主,你又姓黃,確是一只名副其實的黃鶯兒呢!”
鶯兒面色大變,瞧了瞧寶釵,見她一臉鎮定,便默默垂首不語。紫鵑自是高興,收了眼淚,唇邊溢出一抹微笑。
以前,黛玉曾經說過,將她看作姐妹,與她相依為命。現在看來,黛玉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她受了委屈,黛玉一定會代她出頭的。有這樣一個好姑娘,她怎么會不高興呢?
鶯兒與紫鵑的神情,寶釵看在眼里,勉強掩下心中的怒氣,依舊一臉笑意,側頭瞧著案幾上的念珠,話語一轉,贊道:“好精巧的珠子,是誰的?”
寶玉聽了,面上轉了一抹燦爛的笑容,眉飛色舞地道:“這是北靜王送的,姐姐不知道,這北靜王爺是個極清雅的人物,長得俊朗飄逸,雖然身居高位,卻不為官俗國體所縛,一臉和氣,談吐不俗,與當世須眉濁物迥然不同,真真如出水蓮花一般,出淤泥而不染,極是出眾呢!”
寶釵眼中閃過一抹亮光,瞧著寶玉,靜了片刻,笑吟吟地道:“瞧你說得這般活靈活現,你與北靜王很熟嗎?”
寶玉連連頷首,笑答道:“這是自然,蓉哥兒媳婦出殯那天,北靜王親自來拜祭,與我談了一會兒話,又讓我常去他那兒玩,親熱又和善。便是這念珠,也是圣上親賜的,極為貴重呢。”
寶釵聽了,拿起念珠,細看了幾眼,“嘖嘖”了兩聲,贊道:“原來是皇家之物,果然非同尋常。”說著,轉頭瞧著寶玉,含笑問道:“這北靜王的家世背景,寶兄弟可清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