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人鬧了一場后，卻沒占到任何便宜，反倒被黛玉嘲弄了一番，顏面盡失。當(dāng)日事情便傳遍全府，眾人茶余飯后，議論紛紛，終于漸漸傳到賈母耳邊。賈母見事情鬧大，自然無法裝聾作啞，到了次日，便將鴛鴦將府中眾人都喚進(jìn)上房說話。

待眾人來齊，賈母拉黛玉坐了，方看向襲人，冷笑道：“襲人，自從你進(jìn)府后，我對你一直青眼相加，覺得你極是殷勤小心，這才讓你服侍寶玉。只是看如今，你把我的這份心意弄成什么了？”說著，便握住帕子，咳了幾聲。

襲人臉色蒼白，雙眼通紅，雖然已經(jīng)梳洗整齊，但神色依舊極是憔悴，聽了這話，大為惶恐，慌忙跪了下來，低低道：“老太太有話慢慢說，別氣壞了身子。”

賈母瞥她一眼，冷冷道：“有你這樣的好丫鬟，我這口氣，遲早上不來！你倒是出息了，竟要死要活，要挾玉兒，真是給臉不要臉。你就是再得寵，也不過是個奴才，別說玉兒只打你一巴掌，便是打一百下，也沒人會說什么。”

襲人跪在原地，咬著沒有血色的嘴唇，默默不語。賈母也不叫她起來，沉聲道：“罷了，事到如今，也沒什么好說的。你這般行徑，已經(jīng)大失本分。鳳姐兒，你將襲人帶下去，打四十板子，攆出去了事！”

襲人聞言，臉白如雪，淚流滿面，顫抖著嘴唇，凄厲地道：“千錯萬錯，都是奴才的錯，老太太，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說著，抬頭悄悄瞧了王夫人一眼，目光中滿是哀求和委屈。

王夫人自是不忍，立時瞥了瞥鳳姐兒，使了個眼色。鳳姐兒無可奈何，只得款款上前，道：“老太太息怒，襲人的確不成樣子，只是，她在這府里也有些年頭了，伺候?qū)毿值芤矘O小心妥當(dāng)，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老太太罰一頓，開恩讓她繼續(xù)呆一段時間，她若是改了，自然皆大歡喜，若是繼續(xù)胡作非為，再攆出去不遲。”

賈母猶自沉吟，默默不語，王夫人接著道：“鳳姐兒素來伶俐，這番話也說得極合理。寶玉被襲人伺候慣了，離不得襲人。若是將她攆出去，寶玉必定會不習(xí)慣。娘娘省親的日子越來越近，我這里事情多，也沒法操心寶玉的事情。老太太向來極疼愛寶玉，如今，還請老太太看在寶玉的份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賈母默了半日，看向一直靜默不語、冷眼旁觀的黛玉，問道：“玉兒，你怎么看呢？”

見賈母將問題拋給自己，黛玉心中一涼，心知賈母已經(jīng)無心攆襲人了，便垂下眼眸，欠身道：“玉兒年紀(jì)輕，什么都不懂，因此，這事兒還是請老太太處置罷。”

賈母點(diǎn)了點(diǎn)頭，喚了鳳姐兒過來，吩咐道：“傳我的話，將襲人降為三等丫鬟，罰半年的月錢。她若不知悔改，再沖撞玉兒，不必回我，直接趕出去就是。”

襲人聽了，這才如釋重負(fù)，忙給賈母磕頭，又膝行至黛玉面前，掩住眼底的恨意，道：“謝林姑娘開恩。”聲音低沉輕柔，卻隱約帶著一絲陰冷，讓人不寒而栗。

處置完襲人，賈母便讓眾人散了，只留下黛玉，安撫了一番，軟聲道：“玉兒，我年紀(jì)大了，有很多事情，都無法照應(yīng)，讓你受委屈了。”

黛玉飄忽一笑，秋水盈盈的眸子里凝著淺淡的寒霜，垂首道：“老太太言重了，老太太這樣疼愛黛玉，黛玉哪有什么委屈？”

賈母目不轉(zhuǎn)睛地瞧著黛玉，拉起她的手，款款道：“襲人的行為，我也瞧不上。只是，你也看到了，你二舅母執(zhí)意要維護(hù)她，我也不好駁回。”嘆了一口氣，聲音轉(zhuǎn)低，帶著一絲悵然：“如今，我們這府里的境況，也大不如前了，全靠宮里的娘娘支持。你二舅母是娘娘的親生母親，怎么著我也得給她幾分面子。你也將心放寬些，別與一個丫鬟計較，失了身份。”

黛玉的心越發(fā)寒涼，明白無論賈母如何疼愛自己，呵護(hù)自己，賈母最看重的，仍舊是賈家，和她在賈家寶塔尖般的地位。為了這個，她什么都可以犧牲，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心念百轉(zhuǎn)，凄涼如冰，面上卻只得不動聲色，溫婉地道：“老太太說的是，黛玉記下了。”

自此，這場因襲人而起的風(fēng)波，終于不了了之。然而，這件事情，終究在黛玉心中留下了極深的傷痕，凝著一層薄薄的寒冰，揮之不去。

黛玉心中抑郁，無精打采地回到房中，紫鵑與雪雁立刻迎上前來，紫鵑笑意盈盈道：“今兒個老太太將襲人教訓(xùn)了一頓，真真讓人痛快極了。”

黛玉苦笑一聲，心中無限凄惶，搖頭道：“姐姐別太高興了，更艱難的，還在后頭呢。”

紫鵑聽了，眉心深攏，詫異道：“怎么，難道襲人還會鬧什么事不成？她不怕老太太生氣，將她攆出去？憑她那樣的身份，怎么還敢胡作非為？”

黛玉斜臥在窗下的梨木椅上，嘆了一口氣，幽幽道：“她的身份，的確不足為懼。可是，你別忘了，她的身后，有二太太呢。”

紫鵑聞言，愕了一下，遲疑道：“雖然如此，但到底還有老太太呢。二太太再尊貴，也趕不上老太太。姑娘，你別太操心了。”

黛玉輕輕搖頭，含悲道：“老太太地位的確很高，但那是從前，如今，賈家的人都指著元妃過日子，老太太如何能與二太太起沖突呢？何況，老太太心里最看重的，并不是我。”托腮良久，想起那日平兒示警的那番話，便話語一轉(zhuǎn)，冷笑道：“姐姐以為，襲人鬧絕食，是她自己的主意嗎？”

紫鵑吃了一驚，睜大眼睛道：“怎么，難道還有人在背后指點(diǎn)不成？”

黛玉冷笑一聲，不緊不慢地道：“一個丫環(huán)，憑她再有面子，也不敢胡作非為，忘記自己的本分。就算她是寶玉的姨娘，又怎么樣呢？何況，她還沒過明路呢，怎么敢這樣放肆？這法子，必是二太太和寶姑娘想出來的。她們這樣，不過是想使我難堪，讓我落下逼迫丫鬟的名聲，順便給襲人賺回面子，讓寶玉疏遠(yuǎn)我。如今，她們雖然沒撈回面子，但到底讓寶玉對我留下極差的印象，也不負(fù)她們這番苦心了。”

紫鵑默然，想了一想，蹙眉道：“姑娘說得有理，必定是這樣的。只是，我心里還是有些不明白，寶玉不是最看重姑娘嗎？怎么竟為著一個襲人，來與姑娘大吵大鬧？他還讓給姑娘去給襲人賠不是呢，哼，那蹄子不過是個丫鬟，哪兒有這么大的體面？”

黛玉莞爾一笑，輕輕搖頭，鬢上的并蒂芙蓉含珠步搖隨之拂動，晃出點(diǎn)點(diǎn)柔和的光暈，口中慢條斯理地道：“這有什么不明白的？寶玉的性情，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要是略好看一些的女孩兒，都能入他的眼。雖然他對我略看重些，但平日里我待他極是清冷，又常常責(zé)罵他，他心里未嘗沒有不滿。襲人呢，卻總是殷勤待他，盡心籠絡(luò)，又時時守在他身邊，將他伺候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一冷一熱，日久天長，他自然會對我疏離失望，對襲人言聽計從。在寶玉心中，每個女孩都是花兒，而他自己，便是絳花洞主，要護(hù)每朵花周全。看了襲人那楚楚可憐、梨花帶雨的模樣，他如何能不憐惜？”

從身側(cè)的玉盤中拈出一粒玫瑰瓜子嗑了，悠然吐出，接著道：“不過，這次我打了襲人，寶玉來責(zé)問，不僅僅是覺得襲人受了委屈，還因他對我很是失望。他一直認(rèn)為我是柔弱如水、嫻靜似花的女子，如今竟動手打人，打的還是他極看重喜愛的襲人，這讓他怎么受得了？至于他讓我給襲人賠不是，自然是因他生性幼稚，見了襲人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便當(dāng)以為真了。他既對我心生失望，又舍不得襲人，讓我去賠禮，又有什么奇怪的？何況，襲人真的只是個丫鬟嗎？你我都明白，她是寶玉的準(zhǔn)姨娘呢。”

紫鵑輕輕頷首，默了片刻，面上滿是凄然，其聲如訴，道：“她們那起人，都不是易與之輩，必定不肯善罷干休。如此說來，這場戰(zhàn)斗剛剛結(jié)束，如今竟又要開始新的爭斗呢。”

黛玉唇角的弧度微微收斂，淡淡地道：“姐姐說錯了，這府里的爭斗，從來就沒有停止過。”

紫鵑默了片刻，點(diǎn)了點(diǎn)頭，長嘆一口氣，有氣無力地道：“姑娘說的是，以后，我們得加倍小心了。”

黛玉亦幽然長嘆，如露的眼波籠上一層淡淡的愁思，心中千回百轉(zhuǎn)，難以平靜。

她所在的這個賈府，便是一個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流言蜚語，勾心斗角，竟是無處不在。而在這個地方，無聲無息處，時刻會有人給出致命一擊。

表面波瀾不驚，靜如一汪秋水，實(shí)則風(fēng)雨迭起，讓人難以應(yīng)對。

以前以為，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賈母一定會護(hù)住自己。到如今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一切都是錯覺。

舉目四望，沒有人能全心呵護(hù)自己，沒有人幫她，一個都沒有。有朝一日，再起紛爭時，仍舊需要她孤零零地應(yīng)對。

念及此，黛玉終于心生倦意，也許，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若是不走，遲早會被那群居心叵測之人算計了！

黛玉下定決心，立刻便喚了雪雁過來，讓她將自己的奶娘王嬤嬤請過來，有要事相商。

寒暄幾句后，黛玉便讓王嬤嬤坐下，出言將房中的小丫鬟都遣散了，只留下雪雁與紫鵑。

待房中安靜下來后，黛玉便將自己的心意說了。雪雁、紫鵑自是沒有異議，王嬤嬤也知黛玉住在這兒，是眾矢之的，極是心疼，便也答允了。

雪雁遲疑片刻，問道：“若是離開賈家，我們?nèi)ツ膬耗兀科n老爺放了外任，家眷都跟去了。不如給四公子送個信兒，讓他幫著打點(diǎn)罷。姑娘，你覺得怎么樣？”

黛玉面上緋紅，唾了一唾，道：“胡說什么呢？出賈家是自己的事，給他送什么信兒？男女大防，瓜田李下，你不懂嗎？”

雪雁自悔失言，心知黛玉清高自重，不肯讓水涵小覷，便吐吐舌頭，不再言語。

黛玉默了片刻，繼續(xù)道：“這事情我也想過了，如今，老太太待我還是極用心的，我若說要走，她必定不肯應(yīng)允。何況，還有好多銀子沒拿回來，也不好貿(mào)然去要。一時半會兒，我們是出不去的。因此，我想讓王嬤嬤以想念家鄉(xiāng)為由，去鳳姐兒那里辭行。王嬤嬤出去后，不必回蘇州，直接在外面置辦一處房子，作為我們的安身之所。待時機(jī)成熟，我想個理由，將銀子拿回來，我再帶你們走，好不好？”

三人互看一眼，均點(diǎn)頭應(yīng)了下來。黛玉微微一笑，側(cè)頭看向窗外，眼中泛出清亮的光彩，信心滿滿道：“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出了這兒，我們必定能尋到一片廣闊的天空，自由自在地生活！”

彼時，窗外陽光若金，天色明澈如一潭靜水，靜謐安詳。有和煦的春風(fēng)吹過，攪亂了庭院中央那一樹繁密的梨花。輕薄如綃的花瓣漫天飛舞，像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小雪朵，輕盈潔白，輕揚(yáng)復(fù)落，美到極致。

見此美景，黛玉的心不禁微微一動，似乎能從漫天的飛花中，看見心靈深處的少年，正含笑向自己走來。雖然紅塵滾滾，世事變幻，少年卻依舊一襲白衣，風(fēng)度翩翩，笑如春風(fēng)，讓人目為之眩，神為之奪。

黛玉面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一抹嫣紅，若是出了賈家，他們之間，會發(fā)生怎么樣的故事呢？是兩情相悅、攜手一生，還是，無奈地擦肩而過，相忘于江湖？

梨花幽幽，迎風(fēng)飄舞，勢若飛雪。繡樓深處的女子，柔情百轉(zhuǎn)，思緒紛飛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