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都城,官道變得寬廣而平整,馬車前行的速度也逐漸快了起來。
這下可苦了首次坐馬車的郁心蘭。這種兩輪的且沒有減震器的交通工具本就顛簸,古代的官道再平坦,也還是碎石混著粘土碾壓而成,疙疙瘩瘩不少,這么一加速,她只覺得膽汁都要震出來了。好不容易挨到打尖時刻,馬車還沒停穩(wěn)當(dāng),郁心蘭就一把拉開車門,單手撐著車轅跳了下去,盡量淑女的,小幅度地蹬了蹬蜷得僵
的雙腿。
車夫李福全被她利落的身手唬得一愣一愣的,他活了這么大一把年紀(jì),府里、別府里的小姐們端莊婉約的模樣兒見得多了,還真沒見過這么……這么……有活力的千金小姐。
溫氏則被女兒的舉止驚得花容失色,又不便當(dāng)著府中仆人的面斥責(zé)女兒,恰巧郁心瑞也有樣學(xué)樣地跳下車,她終是尋著了機(jī)緣,斥道:“瑞兒!怎的不讓人扶持?這般跳脫,成何體統(tǒng)!”
郁心瑞興奮的小臉旋即萎靡下來,委屈無助的目光先是掃了一眼自家姐姐,這才低聲給娘親賠罪。
郁心蘭哪聽不出娘親的弦外之音?只是覺得娘親要求得過于嚴(yán)苛了,便裝作沒聽出來,為弟弟寬宥道:“娘親,弟弟才十歲……”
“不必多言,跟我過來。”
郁心蘭話還沒說完便被溫氏打斷,領(lǐng)著兒女走至僻靜處,方訓(xùn)導(dǎo)道:“晌午便能到京城了,進(jìn)了府,哪能容得你們這般不自持?你們當(dāng)侍郎府是榮鎮(zhèn)的小院,當(dāng)郁家是鄉(xiāng)下的土財主?郁家可是有百年基業(yè)的世家,你們父親是戶部侍郎,正二品的高官,若你們不知禮數(shù),旁人必會指責(zé)你們父親教導(dǎo)無方。況且,夫人是相府千金,治家尤其嚴(yán)謹(jǐn),哪能容得你們我行我素?大世家里,一舉一動都有規(guī)矩,你們須得謹(jǐn)小慎微,方不讓人拿了錯處……”
郁心蘭垂眸貌似認(rèn)真地聽著,心中卻喟嘆道,娘親還是太實誠了些,那么一大家子人,做得再好,也會有人雞蛋里挑骨頭,所以最重要的,還是拍好父親的馬屁,有當(dāng)權(quán)者的庇護(hù),還用怕別人挑錯?
郁心蘭在這廂嘀咕完,溫氏那廂剛好說完,“……切記多看、多聽、少說話,夫人教導(dǎo)時,千萬不可回嘴,一定要討得夫人歡喜才是。”
郁心蘭端莊優(yōu)雅地輕輕頷首,郁心瑞穩(wěn)重地點(diǎn)點(diǎn)頭,“知道了,娘。”
見兒女們儀態(tài)端方,溫氏滿意地微笑,又補(bǔ)充一句,“以后要叫姨娘了。”
郁心蘭乖順地應(yīng)承,溫氏還是暗自擔(dān)憂:瑞兒倒還好,自幼聰穎,功課出眾,老爺是極喜愛的,況且,男孩兒總能憑著學(xué)識謀個一官半職,前路不愁。可蘭兒卻……之前太過木訥寡言,自從摔了一跤,昏迷了幾天后,人是大方活潑了,可夫人自己有四個女兒,若是夫人因自己而牽怒到蘭兒身上,該如何是好?蘭兒日后的前程,可都捏在夫人的手里啊。
正當(dāng)此時,一輛打刻著郁府標(biāo)記的馬車行了過來,少頃,李福全引著一名四十開外、衣著極為體面的婆子走過來。那婆子朝溫氏母子福了福,自我介紹說是夫人身邊的管事嬤嬤夫家姓許,奉夫人之命,請溫氏母子去往白云山靜月庵拜過神明,滌凈一路的穢氣,再行入京。
郁心蘭覺得夫人此舉必有用意,想阻止娘親應(yīng)允,隨即以旁人能聽到的聲音,“悄悄”問李福全道:“李叔,此時去白云山,今日還能不能進(jìn)京?”
李福全遲疑了一下,方道:“只怕得到晚間才能入府了。”
溫氏聞言,便躊躇道:“夫人有命,本不當(dāng)不從,只是這時辰上……”
許嬤嬤冷笑一聲,神色嚴(yán)厲,“夫人如此安排,本是一番好意,擔(dān)心你們一路上沖撞了什么而不自知,自身不祥還給府里帶來災(zāi)禍。你若不愿遵從,我也阻攔不得,只好先回府稟報夫人一聲。”作勢便要轉(zhuǎn)身離去。
溫氏心中一驚,妻妾如天地,這不遵正妻之命的罪名可不小,忙拉住許嬤嬤,陪著笑道:“嬤嬤誤會了,妾婢怎敢不遵夫人之命?這就去靜月庵叩拜神明,還請嬤嬤在夫人面前美言幾句。”說著,從自己腕上褪了一只青玉鐲子,順勢給許嬤嬤戴上。
許嬤嬤瞥了眼鐲子的成色,這才露出點(diǎn)兒笑容,“如此甚好。我還要回府交差,這便走了。”
溫氏有禮地福了福:“嬤嬤慢走。”
郁心蘭微蹙了蹙眉,娘親過于逆來順受了,將來定會被夫人壓制得厲害,不單是她自己受苦,還會拖累了我和弟弟。于是,待許嬤嬤乘車離開,她便柔聲進(jìn)言道:“娘親,太晚了入府可不方便,父親不是也交待我們晌午前入府嗎?依我看,我們在此擺個香案焚香告祝神明吧,這樣父親母親的吩咐都能顧全。李叔是個厚道的人,必不會嚼舌。”
溫氏搖了搖頭,“不行,夫人恩典,同意接我們母子進(jìn)京,我們?nèi)羰菍λ拿铌柗铌庍`,日后如何相處?”溫氏倒不在乎自己如何,今日之事她若不按了夫人的意思去做,免不了該被夫人記恨上的,到時候苦的怕是她的這雙兒女。
郁心蘭勸了幾句勸不住,只得叮囑李福全交待隨行的車夫,先送輜重車回府,也順便給老爺報個信兒。
于是一行人又忙忙地直奔白云山,在靜月庵叩拜了神明,才再度上路,終于趕在太陽落山之前,進(jìn)了京城。
李福全趕著馬車來到郁府西側(cè)門,應(yīng)門的小廝何喜趕忙迎上前,壓低聲音道:“李叔,許嬤嬤回府的時候說了,夫人交待的,這一位,走西角門進(jìn)府。”
李福全的小瞇縫眼頓時睜大,自古這納妾,姨奶奶走側(cè)門入府,侍妾、姬這類才走角門。老爺差使他接人時,明明說是“溫姨奶奶”,怎么夫人不承認(rèn)?
只不過,他一介車夫哪敢多舌,只能在心中替這位溫良淳厚的溫姨奶奶抱個屈。
郁心蘭在車內(nèi)聽得真切,心微微沉了下去,不復(fù)之前的輕松,這會兒再看娘親的臉色顯出幾分憂郁,但有些明白娘親之前為何會如此擔(dān)憂,原來她們這幾人真的是不受待見的。
*
郁府占地大約二十余畝,布局簡約而不失優(yōu)雅,亭臺樓閣竹林曲徑一應(yīng)俱全,溫氏娘仨和張嬸、錦兒五人跟在陳厚家的身后,繞了不知道多少圈,。走了一個多時辰,天色全黑了,才來到主院正堂外。
主院里,只有正堂門口侍立著一名俏麗的小丫頭,陳厚家的讓溫氏等人候在階下的青石甬道處,自己到門口跟小丫頭嘀咕了幾句,小丫頭一閃身入了屋。
陳厚家的便下了臺階,向溫氏道:“碧玉去稟報了,一會子會有人通傳,我還有差事,須得忙活去了。”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時間,院子里靜悄悄、黑蒙蒙的,只有溫氏主仆五人被燈籠拉長的身影和輕淺的呼吸聲。
這時才二月中旬,白日里春光明媚,夜晚卻陰寒入骨。幾人筆直如松地站著,連個手爐都沒有,很快就覺得指尖冰涼。
等了半個小時不見人來招呼,郁心蘭便在中心嘆道,夫人下馬威立得好,不單讓她們娘仨走斷雙腳,還要站斷雙腿。夫人這般舉動倒是在情理之中,可是早使人給父親報了訊兒的,為何不見人影?難道不在府中?
她瞥了一眼小臉疲憊的郁心蘭,暗忖,弟弟才十歲,可折騰不得。
就在郁心蘭打算裝暈的時候,一名十七八歲、身穿石青色暗紋錦緞棉襖的體面丫頭挑起了門簾,笑瞇瞇地請幾人入屋。
郁心蘭低眉順目地跟在娘親身后,借著額前流海的遮掩打量主座上的郁氏夫婦。
郁老爺五官俊逸,白面有須,儒雅非凡,雖然身著家服,卻難掩成熟男性的魅力,讓郁心蘭很是驚艷了一把,爹爹竟是極品中年帥哥;王氏美艷高貴、保養(yǎng)得宜,只是眼神過于冷冽,看起來就不是個好相與的。王氏的下首坐著兩名少女,想是王氏所出的兩位嫡小姐,年長些的柔美文靜很是漂亮,應(yīng)是三小姐郁玫,年幼些的俏麗嬌憨,應(yīng)是四小姐郁琳。
郁老爺見到溫氏母子,面色一喜,熱絡(luò)地道:“婉兒,你們總算來了,快坐,快坐!讓你們受……寒了,都怪碧玉這丫頭沒個眼力勁兒,見我們在用飯,居然不上來稟報。”說著指了指跪在一旁的碧玉。碧玉眼淚汪汪的,想是已經(jīng)受過責(zé)罰。
郁老爺這話,原是向溫氏解釋為何會讓她們母子久候,聽在王氏的耳朵里卻認(rèn)為他另有一番深意,心中不禁大怒:明明瞧見紫絹拿出了磕頭用的錦墊,老爺居然還給這賤婢看坐,這不是一巴掌甩在我的臉上么?
剛才用飯的時候,郁老爺便不時向外張望,王氏如何會不知丈夫心中惦念何事?只是看在他不敢當(dāng)著她的面問出來,也就沒有發(fā)作。這會子見丈夫一雙眼竟沾在了那賤婢的臉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王氏心中盛怒,將手中的茶盅重重地往幾案上一頓,發(fā)出“呯”的一聲悶響。
郁老爺神色如常,可眼皮子還是微不可察地一跳,“呵呵”笑了兩聲,異常流暢自然地改口道:“婉兒,你這是頭一天入府,先給夫人敬茶;蘭兒、瑞兒,快來拜見母親。”
這一聲轉(zhuǎn)換讓郁心蘭心中一涼,父親竟是個懼內(nèi)的,這讓她們?nèi)绾我揽浚?/p>
紫絹已經(jīng)放好了錦墊,溫氏雙膝跪下,磕了三個頭,口稱:“妾婢見過老爺、夫人。”
郁心蘭和郁心瑞分別跪在娘親兩旁,給父親、母親請安。
郁老爺拈須微笑,想是極滿意溫氏的恭順。可一旁的丫頭婆子,竟無一人奉茶盤上來,令他心生不快,只有向夫人敬了茶,溫氏這名分才算確定下來。于是斥道:“為何不將茶盅奉給溫姨奶奶?”
一眾丫頭媳婦婆子都垂首靜立,不敢作答。
王氏“哼”了一聲,“不知老爺口中的溫姨奶奶是哪一位?可是這位有失婦德的溫氏?”悅耳的聲音里透著十分的冷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