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手的車夫技術相當嫻熟,駕著馬車以一種逃命般的速度奔出滟瀾湖的勢力范圍。
我這還是頭回坐馬車額,起初覺得很新鮮,坐得膩了就掀開車簾趴在車窗上,看著車屁股后頭騰起滾滾煙塵,油然生出一股凄絕的傷感來。
這一路走的風塵仆仆,逢驛站換馬換車夫。路上倒還太平,只遇到過一次攔道的。對方似乎是震懾于純鈞的氣場,只遠遠對峙了一會兒,就自動撤走了。
那時候我歪在軟榻上,流著口水看著純鈞的背影。
我這一年的生辰是在車上度過的,那一日天氣晴好。趁著驛站換馬的空當,我爬下馬車,蹲在一邊,在石頭縫里看到一株剛剛長出來的小草。
嫩嫩的,綠色的小芽。
往年我生辰的時候,蜉蝣總記得專門吩咐廚房給我做一份長壽面,里面臥一個雞蛋。
今年,沒人記得這日子。
綠翹前些日子受了涼,有些發熱,雖然不嚴重,但遲遲不能好。她原本就不是很伶俐,如今腦子更是發昏,跟她說話,三句倒有兩句半答得不知所云。
她懵懵地睡著,有一回似乎是魘著了,一個勁兒地用腳踢著被子,口中含糊地喊著什么。
我在俯下身,將耳朵靠近她唇邊,聽到她說:“爹,娘……”
一聲一聲的,聲調哽咽,帶了點委屈。
哎呀呀,這可真是……
我眨了眨眼睛,嘆著氣把自己的被子抱過來,將她嚴嚴實實地裹起來,伸手在她胸前輕輕拍著:“小寶寶,快快睡。”
拍一下念一聲,直到我自己都困得都快睜不開眼睛了,她才安穩下來沉沉睡去。
我松了口氣,轉了轉眼珠子,就見純鈞一臉玩味兒地看我:“你居然會這個。”
“會這個有什么稀奇?”
“以你如今這個年紀,換做別人,會這般哄人,自然不稀奇。”純鈞淡淡笑著,“但若是你,那當真是稀奇得不得了。”
我撇了撇嘴:“這有什么,我小的時候,蜉蝣也常常這樣哄我。”
純鈞看著我,但笑不語。
我那會兒臉皮還未經錘煉,夠堅持,但是不夠不要臉,所以自然而然地敗北。
“好吧。”我攤了攤手,“其實也沒有常常,也就三五次而已。”
“三五次?”純鈞眸中微光一閃,搖了搖頭,“我想說的,并不是這個。”
“那你想說什么?”
純鈞靜默片刻,才慢慢道:“他們這樣哄你入睡,是什么時候?”
我抿了抿唇,有些戒備地看他:“你問這個,做什么?”
“沒什么。”純鈞看我片刻,挪開視線,淺淡一笑,“我只是無聊了,沒話找話說而已。”
“……”我翻了個白眼,哼哼:“有夠無聊。”
純鈞笑了一下,慢慢道:“你可知道,這次皇上接你回京,是有何打算?”
我歪了歪頭:“這也是在沒話找話說?”
純鈞攤了攤手:“你也可以這么認為。不過,我覺得,你還是仔細想清楚再回答。”
這有什么關子可賣的?我爬上軟榻,漫不經心道:“不是因為我爹寂寞了,想要找一個知音?”
純鈞噎了一下,半晌才輕笑出聲:“你再想想?”
我吞了口口水,不敢不想……因為一股壓力撲面而來,不強烈,但甚是迫人。我咬著手指頭,覺得這日子真是過得太惆悵了。自打我生出來,就沒怎么動過腦子,這一時之間,讓我這么憑空猜測人的心思,還真是挺難為我的。
我把從滟瀾湖眾以及雪駝峰北斗那里聽來的綜合了一下,得出結論:“難道,我爹想用我祭天?”
純鈞愣住了。
我見了他的表情,心猛地一沉,啃著手指頭縮了縮:“不會吧,真讓我猜中了?”
純鈞長臂一伸,在我頭上揉了揉:“你這腦子,裝的都是些什么東西?”
“腦子?”我瞪大眼睛,哭喪著臉看他,“難道是我爹要用我的腦子進補?”
純鈞的嘴角狠狠一抽,我已經不管不顧地撲進了他的懷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不要啊!我娘說我的腦子里都是漿糊,一點都不好吃!用我的腦子進補還不如用豬腦子呢!”
“你……”純鈞拎著我的后頸,將我拉開,一臉無奈,“誰說要用你的腦子進補了?”
“那是什么?”我的眼淚嘩啦啦地流。
“咳咳。”純鈞清了清嗓子,白皙的臉上有幾分尷尬,“皇上自那夜之后,對夫人念念不忘。接你進宮,不過了存了點念想。”
“真的?”我抹了把眼淚,覺得體內的八卦之魂在熊熊燃燒,“我爹腦子不好使吧,我娘還在呢,何必接我進宮呢。直接把我娘接回宮不就好了?”
純鈞反問:“你覺得你娘能同意?”
“這絕對不能啊。”我堅定地搖頭。我娘是個美人,這是毋庸置疑的。但我娘那個脾氣,若是一生只見一次,運氣的話,那見到的就是美人如花顏如玉,若是運氣不好,見到的就是美人如玉劍如虹。
若是經常見面,那基本上就是美人如玉劍如虹了。這一點,最有體會的應該是我義父,雪鏡塵。
當然,以雪鏡塵的本事,即便我娘天天美人如玉劍如虹,他也能消受得起。若是我娘時常美人如花顏如玉,雪鏡塵大約會十分不習慣。
但若是我爹的話……
我摸了摸鼻子:“聽說,國師大人極擅觀星術。”
純鈞挑起眼簾,墨黑的眸中籠著一層薄紫:“六年前,我觀天象,發現皇上的命星旁邊,出現了紫薇帝星。”
“你是說……”我一臉愕然。就我,還帝星?我這渾身上下,從頭發絲兒到腳底板,到底是哪一分哪一寸,像是會出人頭地的?我瞅一眼純鈞,眼淚嘩啦啦地流:“我能改個命格不?”
純鈞撇我一眼,雙手抱臂環胸好整以暇道:“你死心吧。”
我轉過身子,拿屁股對著他。
這以后還能有一天安穩日子過不?
憂愁。
這日子,真是太憂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