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眨了眨眼睛,帶了點好奇,笑了笑:“美人,你叫什么名字?”
聽天璇說,這句話在江湖上的地位,跟“英雄貴姓”一樣,是十分尋常普通的搭訕用語。
但凡事都有例外,我這句話一出口,就覺得冷風在脖子后頭嗖嗖地刮,就連坐在主位上的娘親,也略微瞇起了眼睛,唇邊泛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
我娘每每看著我,大約都覺得十分憂愁,極少笑,更少笑成如今這個樣子,我瞧在眼里,覺得這簡直是驚悚了。
那抹弧度漸漸拉大的時候,我聽到雪鏡塵在我身后不輕不重的冷哼了一聲。雖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但眼下的情況顯然不容樂觀,我雙手抱頭團起身子一個驢打滾瞬間躥到隱蔽性最好的角落里。
下一刻,我方才站立的地方木板轟然斷裂,桌椅在雙刀的氣勁之下化成了碎屑。我嘆了口氣,深深覺得孟叔叔太不容易了。
紅月輪回,鏡塵展眉。自我出生之后,江湖上便再難見兩人身影。然而,在閉關自守的滟瀾湖,這兩人隔三差五便要來上這么一出。
滟瀾湖眾人在江湖上的時候橫行無忌,一旦閑下來,那就是真正的閑人,白天的時候或許手頭上還有點事兒,夜里得空了便成群結隊的切磋武藝,偏偏下手的時候不知道輕重,仿佛對戰的不是兄弟而是殺父仇人。
所以滟瀾湖那些個假山啊,樹啊,房頂啊,桌椅啊,更新換代的速度總是最快的。
雪鏡塵在我周歲那天,破了七殺陣入滟瀾湖,這一來就沒再回去過。他跟我娘之間,似乎有些情意,又似乎有些敵意,兩人在一起說話,多半話不投機,到最后必定是要拿刀互砍的。
尋常時候,勝負基本上是五五開。但是今日,情況似乎有些不同。
不知道是雪鏡塵超常發揮還是我娘發揮失常,輪回刀竟然強勢壓制了紅月刀。
我正自納悶,就見雪鏡塵輪回刀一挑一撥,我娘手中的紅月竟然脫了手。我吁了一口氣:義父,威武!
下一刻,雪鏡塵做了個更威武的動作……他一手攬了我娘的腰,狠狠地將她帶到自己懷中,然后低下頭去,咬住了她的唇。
美人悄無聲息地飄到我身邊:“小主子,你看到了什么?”
我放下遮眼的手,笑瞇瞇看他:“我什么都沒有看到,這里發生了什么事么?”
美人撫了撫我的頭頂,大約是軟軟的頭發取悅了他,他的眼睛瞇起來,暖暖地笑了:“我的名字,是純鈞。”
我歪了歪頭,真心實意地贊道:“好名字。”
純鈞笑道:“你還知道好賴?”
“其實。”我有點猶豫,還是決定實話實說,“我不太能分清好賴的,但是天璇說,當別人自報家門的時候,不管好賴,說好總沒有錯。”
純鈞聞言皺了皺眉,伸出一只手指點在我的眉心,一點涼意自他的指尖透入,他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
我不明白他想做什么,卻也感覺不到任何敵意,便隨他去了。斜了斜眼睛,發現雪鏡塵跟我娘還抱在一起啃嘴唇啃得忘乎所以,實在忍不住嘆了口氣……世風日下啊。這光天化日的,要照顧一下小朋友的心情啊。
純鈞的手指在我眉心停留了一會兒就收了回去,神情肅然道:“果然。”
我娘伸出手狠狠拽了一把雪鏡塵的頭發,將他的臉拖開了些,冷冷睨了純鈞一眼:“帶她走吧。”
我看著她艷紅的唇以及唇角拖出的一抹銀絲,不明所以。
純鈞看了看一臉茫然的我,又看了看一臉冷厲的娘親,輕輕地嘆了口氣:“夫人,今日一別,恐怕再見無期。”
“所以。”我娘挑起半邊眉毛,冷冷沉沉笑道:“你在等我后悔?”
“如此,純鈞告辭。”純鈞退了一步,一手撈起我,足尖清點,瞬間便蕩了開去。
風聲過耳,我聽到我娘冷淡的聲音隱約傳來:“純鈞,記住你說過的話。”
我不想知道純鈞說過什么,也無暇顧及純鈞要帶我去哪里,只是努力地在純鈞懷中掙扎了一下,從他的肩膀上探出頭去。
飛速的移動中,眼前的景色瞬間變換,只能朦朧見到整個瀲滟閣在一片煙塵之中緩緩墜地,化成廢墟。
我娘修習紅月刀已臻化境,那最后一招紅月歸葬,確實有此等威能。
我如今六歲,見到我娘的次數寥寥可數,且多半時候在瀲滟閣,如今它一朝化成塵土,我在漸離漸遠的途中,油然生出一種物是人非的滄桑來。
純鈞輕輕拍了拍我的背:“舍不得?”
我雙手捂住眼睛,笑得無聲無息:“我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純鈞的嘴角抽了抽,大約是覺得與我終究不是一路人,這句之后便不再開口,只腳下不停,全當自個兒踩了個風火輪。
我等這一天,著實很久。
雪鏡塵一派之主,隱忍五年,終于敢邁出這一步,真是可喜可賀。
臨別一眼,我娘眼角那一滴將落未落的淚,大約是喜極而泣吧。
純鈞抱著我,一路暢通無阻地出了滟瀾湖,卻在大門口遇到了總管孟叔叔。他仍是一派蒼松翠竹悠然風雅的模樣,跟平時沒什么不一樣,臉上的笑意紋風不動:“國師大人,一路走好。”
四匹馬拉著的馬車在他的身邊漠然等待,純鈞略微點了點頭,將我放上去,掀開簾子看了一眼:“小主人隨我回京,自有人供她使喚。”
孟叔叔仍然笑吟吟的:“小少主戀舊,膽子也小,身邊沒個熟悉的人,在京中的日子怕是難過。”
純鈞眸色沉沉,落在綠翹臉上。綠翹雖然比我年長,但畢竟還是個小姑娘,不一會兒就臉紅耳赤地往我身后湊。
我立馬跳出來護犢子:“到底走不走?”
“你知道要去哪里?”純鈞挑了挑眉。
“自然是我爹那里,難道還能是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