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友重逢,可以是相隔經年的言無不盡,也可以是物是人非后相顧無言。
秦非雨是在街尾的草地邊遇見的白琇。不知是薄暮時分光線的渲染,還是過盡千帆后的滄桑心態使然,一向自詡冷靜自持的秦非雨竟然有一股強烈的沖動,欲將心中郁積多年的情緒化作千言萬語,盡數向昔日的好友傾訴。卻又如鯁在喉一般,久久發不出一個音。
“……有時間喝杯咖啡么?”對面那個女子指著不遠的咖啡店,輕柔地詢問。她嘴角盈盈地笑意,絲絲縷縷地傾瀉出來,令秦非雨有種目眩的觸動。
“嗯,走吧。”
“和風”咖啡館內
溫熱的咖啡不斷冒著輕薄的霧氣,舒緩的背景音樂柔和地灑向室內的每一個角落。有那么幾分鐘時間,兩人都沉浸在各自追憶往昔的情緒中,誰也沒有去打斷如此自然而寧靜的時刻。
四個性格背景截然不同的女子,秦非雨、莊艾云、林怡柔,還有白琇,萍水相逢于16歲的夏末,然后在學校宿舍某一間房間一同度過了高中三年大部分的夜晚。
猶記得,那時的她們不食人間煙火,像山上的花朵一樣恣意綻放。大氣自信的秦非雨,沉靜執著的莊艾云,溫婉動人的林怡柔,她們有著人人稱羨的家世和令人驚艷的容貌,即使穿著單調的校服也難掩身上的青春時尚。憑著各自的才貌,三人很快成為全校風靡一時的人物。
而同寢室的白琇則是其中的陪襯,甚至很多外人不知道這個全校著名的寢室還有第四個人存在。也難怪,她外貌氣質勉強算得上清秀文靜,卻也沒有鮮明到讓人記憶深刻;她性格平易,從不會作出什么出格的舉動;安靜時像墻角安憩的小貓,高興時整個人倒是給人以靈動的感覺,仿佛五線譜上跳動樂符。這一切并不能使她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但是這又怎樣呢?
為什么要引起別人的注意呢?她那時單純地以為自己的快樂并不需要別人來決定,并且直到現在也沒有改變。她淳樸無偽的想法和行為,常常使其他三位室友想要靠近;她真摯、不吝付出的情感,看起來是那么稀罕,似乎能夠融化所有的隔閡,十分微妙地把四個人聯系在一起。這種人心與人心之間糾纏,就算是老謀深算的人往往也感到茫然無措,但不甚諳熟世事的白琇僅僅憑借直覺常常就能得到令人滿意的結果。
曾經那樣要好的四人,在高中畢業之后,因為各自的種種際遇而斷了聯系。這幾年,秦非雨、莊艾云、林怡柔三人因為種種原因,總能在媒體報刊上見到她們的一些流言緋聞,后來也就有了一些往來,而白琇則像人間蒸發一樣消失不見,又在十年后的此刻突然出現在街頭。
看著下巴有些嬰兒肥的白琇,秦非雨想,想當年自己是如何心高氣傲,躊躇滿志,卻不想幾年下來早被磨平了棱角,人未老心卻揮之不去地滄桑;而白琇還是如記憶中一般淡雅秀氣,反而更多了些鎮定。
“十年多沒見,想來過得很好吧?”如水的明眸,怎么也掩不住一絲倦意的透出。
她問得突兀,對面的女子正端起杯子,稍稍一頓,待會意之后方小小地啄了一口咖啡,然后輕輕放下,說:“恩。雖然平平淡淡的,但我覺得很是滿足。有時候會覺得這一切會不會是一場夢,醒來之后就會全都消失不見,有時又會覺得這種想法有些幼稚可笑?!?/p>
“瞧你現在白白胖胖的模樣,不好才怪。倒是這么多年你就想消失了一般,也不和我們這些老同學來往。也不想想我們會如何擔心?我以前怎么沒發現,你竟是個狠心的人?!鼻胤怯暌幌蚴莻€言語舉止謹慎的人,但白琇對她來說卻是個例外,值得全身心信賴的例外。
白琇聞言,眼中幾不可察地閃過一絲悲痛,說:“也不是我心狠,這些年我一直記著你們。那些年發生了一些事……我媽媽,死了……時間一長,再想聯系你們,就有些有心無力了。”
秦非雨一時無言,良久方才嘆道:“都是過去的事了,不提也罷?!?/p>
白琇提了提精神,復又說道:“聽說你去年息影嫁人了??上В耶敃r人在S城,還是從報紙上知道這消息。本想有機會過來看看你,又想到你婆家是個知名的豪門,想來也不是隨便就能見你吧?!?/p>
秦非雨想起了一年前的婚禮,心里不免有些悵然,說:“若是你來,我哪敢怠慢了?艾云和怡柔可都來了,卻獨獨少了你,我們幾個說起來心里不免有些遺憾的?!?/p>
“那她們這幾年都過得怎么樣?”
“艾云畢業后進了自家公司,幾年下來成了最年輕的部門主管,平日里沒日沒夜地工作,就為了得到家族的肯定;身邊的男人一茬接一茬地換,她眼界高一直也沒定下來過。至于怡柔,她父親前幾年生意失敗,就把她送人當了情婦……”
“情婦?”白琇輕聲叫道。
“恩。雖說那人對她也算不錯,但我想大多數女人想要的應該不僅僅是這個虛無縹緲的‘不錯’吧?”秦非雨為好友的境遇有些唏噓。
“情婦”這個字眼,對白琇還是有不小的沖擊。生活雖然發生了一些坎坷,卻并沒有擊碎她對生活的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之前,“情婦”對她來說,只是小說和電影里一個抽象的名詞而已?,F在卻發生在自己的朋友身上……
秦非雨看著白琇呆愣的樣子,有些自嘲地說道:“你也不必心中難過。生活即是權衡取舍,既然想要光鮮的外衣,總是要有所犧牲。不管是否情愿,這都是各自要走的路,冷暖自知,他人是無從置喙的。只不過有些人選擇粉飾太平,自欺欺人;有些人選擇直面現實,反被折磨得身心俱疲。”
“并不是現實令人失望,而是我們的選擇令自己失望。我為怡柔感到惋惜,是因為我覺得財富是讓人幸福的,為了財富而犧牲人的幸福,真是一種本末倒置的做法啊。”白琇覺得,秦非雨的想法未免有些悲觀。難道這也是生活給她的觀感么?
秦非雨凄然一笑:“身在豪門,真的有說不的自由么?”
“你不是也說,生活即是權衡取舍。只要肯舍得,便有能對任何人說不的勇氣?!卑赚L定定地看著秦非雨。
“阿琇,你變得很自信。但這種自信,并不適合上流社會?!鼻胤怯陣@道。
“豪門的生活固然有旁人無法看見的艱難,可至少擁有財富和權力;而那些一無所有的普通人,相較起來他們的生活不是應該更艱難么?但越是艱難,卻仍是有人越是堅韌。阿雨,你應該是一個自信開朗的人,面對任何困難都讓人相信,你是戰無不勝的。幾年前,你就是這樣堅定的人,為什么要改變自己呢?”白琇其實是一個敏感的人,她自始至終沒有忽視好友身上那種悲傷的感覺。雖然幾年沒見,但她就是覺得好友這樣的狀態有些反常。
秦非雨聞言一愣,苦笑道:“我已經不是了么?”
白琇并沒有正面回答她,只是伸手輕輕按住對方有些顫抖的手,聲音輕柔而婉轉,仿佛羽毛一樣拂過:“你臉上的疲倦,讓我有些心疼?!?/p>
秦非雨臉色有些蒼白,良久不語。
“阿琇,其實今天我是從酒會上逃出來的……”秦非雨不想再掩飾自己,一直以來她希望能夠有人聽自己傾訴。而現在最合適的那個人正坐在自己面前。
“你……”白琇用一種探詢的眼光看著她。
“……有時候,我真希望一覺醒來,還是在十七歲,還是在高中。我們四人可以毫不顧忌的笑鬧,可以窩在一個床上聊到天亮,也可以翹課去看Cosplay。”
“是啊,那真是一段值得紀念的歲月呢!”白琇附和道。
“但是,現實中,總是被責任束縛。大學的的時候,我轉系去學表演,大二就接拍了第一部電影,這在一些人看來是對家族的叛離。當時我以為夢想就是一切,人活一世總是要在年輕時候拼搏過、爭取過才算完整。但是,這個圈子太復雜,華麗之后有著太多不堪和辛酸。幾年下來,我忽然覺得當年的夢想似乎變成了一個笑話,我累了,累得一動也不想動。然而,就在這時,家族為了利益讓我嫁給向南峰,國內工業百強企業的第一順位繼承人,年輕多金卻又才能卓著。初結婚時,他是那么溫柔細致,仿佛能看透我所有的心思似的。雖然他的家庭比我的更加復雜,但我還是很容易就愛上了他,我知道自己很幸福。只是,為什么只有一年,只過了一年這一切就破碎了呢?他新鮮感過后又另結新歡,長輩們又自以為是橫加干涉,我苦心維持著這個家庭、這份婚姻光鮮的外衣,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了什么。明明已經絕望,卻還是莫名其妙戀戀不舍……但是現在,我實在受不了了……今天,我在那個酒會上,像一個潑婦一樣鬧了一場,我想要報復,但可悲的是我能做的也僅僅是這么多了……”
秦非雨竭盡全力用一種平淡的方式講述著自己的十年,但她臉上早已濡濕一片的狼狽,出賣了她此時的真實情緒。有時候,堅強只是因為無可奈何。
即使心里揪的厲害,白琇的目光并沒有刻意的憐憫和難過,也沒有發表看法或是給予安慰的意圖,僅僅是溫和地注視著對方,靜靜地聽著對方的傾訴。
等秦非雨說完后,白琇努力平復了一下胸口的翻涌,盡量平靜地說:“阿雨,我不知道要怎么來安慰你。我想告訴你的是,人不可能每件事都能做得面面俱到的。你的野心,你的家族,你的丈夫,讓你背負了太多本不該屬于你的東西。但那些東西對你來說,真的重要嗎?只有認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并堅持下去,才有可能得到幸福。想要樣樣兼顧,最后有可能一樣也得不到,反而使自己痛苦不堪?!?/p>
“以前,媽媽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支柱。但是有一天,她在傷痛的折磨中離開了。當時的我手腳仿佛冰冷得不能動彈,腦子里一片空白,生活仿佛一點希望都沒有了。也許是媽媽怕我想不開,派阿成哥哥出現在我的生活中,他跟我結了婚,無微不至地照顧我,并用他那顆柔軟的心來拯救了我?!?/p>
“一切似乎慢慢地好起來,但真的是這樣嗎?我知道不是。我愛他,愛慘了他。但我并不知道,他到底愛不愛我,他留在我身邊是因為愛情,還是因為責任和憐憫。五年來,我想要的一天比一天更多,我想要他愛我,想要占據他的心。我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的貪婪,有時候又痛恨著自己:阿成哥哥是這么好,她值得一個更好地女人來對他,而不是平凡得不起眼的我,是我卑鄙地霸占著他……可后來我想通了,我只要呆在他身邊就好,只求呆在他身邊。一想到要離開他,什么猜疑、痛苦還是良心的譴責,甚至是阿成哥哥的終身幸福,我都不想管了。”
秦非雨不免有些動容,反手握住她的小手。白琇覺得自己有些失控,歉然一笑說:“瞧我,安慰人倒自己先傷心起來了。雖然和你的情況并不相似,但其實我只是想要告訴你,有時候一段幸福的婚姻不一定需要愛情,但必須的是雙方的努力?!?/p>
“他不愛你么?”秦非雨小心地問道。
“他從來沒有說過。他對我的好總是讓我覺得他是愛我的,但又忍不住去猜想,他為什么會愛上一無是處的我呢?他對我的好真的可以和愛畫上等號么?”
“其實有一個人真心真意對你好,就已經夠了?!鼻胤怯晷挠兴械卣f道。
白琇笑道:“是啊,我也是這么覺得的。只不過有時候會變得特別貪心而已。”
“啦~~”手機鈴音響起,白琇看了一眼手機屏幕,忙拍拍小臉,調整一下情緒,接通電話。手機另一端的聲音有些清晰地從話筒中傳出來。
“在哪?”聲音聽起來清冷卻極盡溫柔。
“我和朋友在附近的‘和風’咖啡廳。你下班了?”淚痕未干的臉漾開了花。有那么一瞬間,極短極短,秦非雨覺得這笑容有些刺眼。
“恩,剛回家換了衣服。你哭過?”電話那頭的敏感程度,有些離奇了。
“唔?!卑赚L小小地應了一聲。
電話那頭并沒有繼續深究?!皠偤?,我也走到了‘和風’的門口。方不方便進來?”
“當然可以。你們正好可以認識認識?!卑赚L的情緒轉換速度也有些驚人。
“那好?!?/p>
“唔?!?/p>
“叮——”不久咖啡廳門開了,走進來一個穿著休閑裝的年輕男子。咖啡廳先前零零碎碎的細語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為之吸引。
雖然見慣了各類出色的男人,但秦非雨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雖然衣著簡單,但那張臉確實帥得有違天理。深不見底的眼神,輕勾的唇角,總有著一股子桀驁和清冷,一舉手一投足間周身縈繞著讓人無法忽視的氣勢。
長久周旋于精英人士中間,秦非雨早有了識人的洞察力:他絕非一個普通男人。因為即使對方并沒有針對她,她也能嗅到一絲危險的氣息。她搜索枯腸,也找不到她所認識的人中,有誰擁有同樣強大的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