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忖：我明明說的是實話，可為什么我總有種心虛的感覺，仿佛是說了個最拙劣的謊言，假的能令人一眼便識穿，假的連自己都騙不了，難道……所謂的表示感激，只是想要跟他多相處一會兒？是嗎？不是嗎？是嗎？不是嗎？我心里頭有兩個小人在打架，我已經(jīng)不知道該相信哪一個了，也不知道我的心到底想要什么……

“是嗎？”尚于歡突然輕輕笑了，笑中有一絲苦澀，一絲無奈，一絲絕望……一絲恐懼。突然間，他向我伸過手來，我驚懼的看著他的手，禁不住連連后退……他想干什么？他是什么意思……

尚于歡只是看著我，手依然僵在半空中，似乎不太置信我會嚇得連連后退，眼中閃過一絲受傷，我不禁有些難過，知道剛剛那太過本能的動作刺傷了他的心，卻不知做如何反應才好。尚于歡只是定神的看著我，看得我心逐漸不安起來，手不住地揪住裙擺，眼神更是不敢與他對視，左躲右藏，不知該置于何處。

尚于歡很久才道：“這個動作是什么意思？”聲音輕柔，似乎怕嚇著我，不過我還是被嚇到了，他的輕柔與往日不同，有著咄咄逼人的氣勢，我緊張地咽咽口水道：“沒有……沒有什么意思……”只是一片樹葉而已，這也要向他匯報嗎？

這個三少爺有時竟比冷酷的大少爺更令人恐懼，因為我永遠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不知他的不安來自何處，不知他的喜怒無常是因為什么……那個傳說中溫文儒雅，從不發(fā)脾氣的三少爺真有其人嗎？

可是，就連伺候三少爺這么多年的小桃也說三少爺是個與世無爭，脾氣好的不得了的主子，很少責罰奴才，也很少對奴才們發(fā)脾氣，直到我來了之后，往日云淡清風的少爺才有了一絲朝氣，笑容也不似以前那般飄忽，而是有了真實感……

尚于歡突然跨前兩步，逼近我，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緊緊地，看著我的眼中有火苗在躍動，他眼中燃燒著痛苦的光芒和壓抑的怒火，慢慢靠近我，咬牙道：“你騙我！你知道我是最恨別人騙我的！”

我的心仿佛被一把錘子狠狠錘了一下，帶著壓抑的痛冷冷地襲向全身……我忍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腦中只是反復著：你騙我！你騙我……一遍又一遍的撞擊著我，撞得我頭好痛，好暈……我忍不住抱住頭，喃喃道：“沒有，沒有，我沒有……”真的沒有騙你，真的沒有！

他毫不留情的再次抓住我的手腕，這次比剛剛握得還要緊，緊得我的手腕生生的痛，一陣強過一陣……

他冷笑道：“你們不是主仆關系嗎？主仆感情還真好，真令人羨慕。大哥還從沒對哪個仆人這么好過，在她危難的時候適時出現(xiàn)，還親自抱受傷的她回去，不顧別人的看法；容忍她在他面前說一眼便能拆穿的謊言，不予責罰；見不得她受傷，一看到她有危險，便會失去理智的沖上去救她；聽到她背地里罵自己罵得那么厲害，還能笑得出來……知道嗎？這里面沒有一個是大哥，這樣的大哥，從沒存在過！在你出現(xiàn)之前。你還能再說你們只是主仆關系？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會在我身邊做一個丫鬟，你的目的又是什么，但有一個事實我總算明白了，你再也不是我的知心人，不是我信任的人，而只是……我的仆人！”

我聽著尚于歡口中的一字一句，腦中“轟轟”作響，一幕幕畫面如電影般在眼前閃現(xiàn)：就在我以為這一天將會是我明年的忌日時，尚于禎如天將般現(xiàn)身救了我一命，在眾目睽睽之下抱起受傷的我大步流星而去；在我說我用簡單的字便從《茶經(jīng)》上學會了泡制“功夫茶”，他本可直接揭穿我，斥責我在說謊，可是他沒有，他輕描淡寫的帶過了；我取茶葉時從凳子上跌了下來，他旋風般的沖過來接住我，可能他自己都不曾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便已經(jīng)做了；我那么不留情面的罵了他，在那些個仆人面前，等于當眾挑釁他的權威，他卻只是給了我一些口頭警告，并無實質(zhì)的懲罰，我知道這是特別待遇，從沒有人享用過……

難怪三少爺會懷疑，會誤會，會覺得受騙……因為連我也解釋不了這一切，否定不了這一切，我無話可說，無言以對，甚至覺得對不住三少爺，因為我不能對他道明實情，說我只是尚于禎的假夫人，所以他才會對我特別優(yōu)待，如果除去這個身份，我便什么都不是。

誤會也只能誤會下去，我既然不能辯解，只有欺騙，可是我好怕三少爺受到傷害，他是那么敏感、那么脆弱，傷害他，我何其忍心？

只是……長痛不如短痛，還是讓他不要對我太過信任，否則，哪一天他發(fā)現(xiàn)我欺騙他了反而更不能接受，那么索性現(xiàn)在對他狠心點，以后受到的傷害或許會小一點……

“無話可說了？”尚于歡冷哼道。

“是，無話可說。”我平靜道，并不為他譏諷的話所影響到，我的手臂卻越發(fā)的痛起來，他似乎毫無所覺，還是他覺得他很痛苦，所以要通過力道把他身體里的痛苦傳遞給我？

我感覺手腕快要斷掉了，我本能地掙扎，想擺脫他的束縛，幅度越來越大，到最后幾乎是拉扯，我痛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不住地叫道：“放手，放手，我叫你放手！”我覺得他有些失去理智。

“你為什么不解釋？為什么不狡辯？你不是很會說的嗎？怎么不說了？你說話，說話啊！”

“你要我說什么？要我說什么？到底要我說什么？我說什么你才滿意？”我也有些歇斯底里，淚從腮邊放肆的滑落，不知是手痛還是心痛。

“說你是個騙子，說你之前說的話都是騙我的，什么‘最亮的那顆星是自己的親人’，什么‘瞬間可以變成永恒’，什么‘希望我永遠開心’之類的話都是騙我的，對不對？都是騙我的對不對……”

“對，對，都是騙你的！你不知道嗎？我一直都擅長騙人的……”我掙脫不開，眼淚嘩啦啦的往下落，心中的怒火如燎原的大火，一發(fā)不可收拾，火辣辣的痛，我深吸口氣，讓自己的心變得狠硬，冷冷道：“是啊，是啊，我是個騙子，只有你這樣的蠢蛋才會相信！現(xiàn)在看清我的真面目了，滿意了吧？你原本就不該把我當知心人，不該信任我，因為我并不是個可靠的人，因為我是個自私的人，我隨時都會因為自身的利益而犧牲身邊的人，現(xiàn)在你開心了，終于被你揭穿了我的真面目，你很得意吧，我無話可說，你想怎么懲罰我都行！打我啊……罵我啊……羞辱我啊……”

我已經(jīng)停止掙扎，渾身無力，只差沒暈倒，眼角淚光閃爍，兩頰的淚痕未干，又一波眼淚順著原有的軌跡潸然而下……

尚于歡仿佛如夢初醒，猛得松開我的手，臉色一片煞白。

我因一時失去支柱，頭暈乎乎的，竟向后跌去，他正要伸手拉住我，我卻飛快地撐住一邊門柱，勉強穩(wěn)住，沒有摔倒。

他慢慢收回手，靜靜看我一眼，神情落寞，仿佛被遺棄的小孩，我見著心中有些磕磕絆絆的疼痛，有股沖過去抱住他、安撫他的沖動。

我深吸口氣，拼命壓制自己的沖動，既然事情已經(jīng)發(fā)展到這一步，我千萬不能因為一時的沖動破壞了我之前所有的努力，我不能讓這一切前功盡棄，我不能讓疼痛再經(jīng)歷一次，不管是我，還是尚于歡，都經(jīng)受不起了……

他轉身回房，淡淡道：“退下吧。”

“是。”我木然答道，卻沒有此事告一段落的輕松，反而心頭愈是沉重起來。

他那一眼就是再厚重的霧氣也掩不去那份沉重的傷痛，密密麻麻，鋪天蓋地的向我罩過來……我才豁然驚醒：我傷害了他！盡管我想將傷害降到最低，卻還是傷害到他了！比想像中更深的傷害到他了！

一直以來，我都是那么小心翼翼的保護著他，不想讓他受到傷害，只希望他開心。可是我現(xiàn)在在做什么？我在傷害他，原來真正傷害他的人，竟然就是我自己？

我遲鈍的意識到這一點，可是說出的話就如潑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了；而傷痛正如這潑出去的水，一旦造成便再也收不回了……

我不知道我說的話會對他造成如此大的打擊，會令他如此痛苦！如果我知道會釀成這番結局，我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那番絕情的話，就算以后會付出更多的代價，會遭受更大的痛苦，我也絕對說不出口……現(xiàn)在我懊惱的只想抽自己幾耳光！

不要說他只是抓痛了我的手，就是抓得手脫臼了，也不能說出那樣的話！

他喪失理智可以，我不可以呀，他是主子，他有發(fā)脾氣的權力，我只是個奴才，怎么能跟主子這般對著干……裝什么清高？要什么面子？你是什么東西？千金大小姐嗎？很金貴嗎？還不是一個只會耍點小聰明的狗奴才……我暗暗罵自己，希望心里頭的罪惡感能少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