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舞的白紗在風中蕩漾,飄來縷縷沁香,檀木桌腳邊一個厚重的香爐,如鼎般四平八穩的立于一角,慢慢由大小不一的氣孔中吐出縷縷白煙,煙霧散到空氣中有著獨特的香味,淡淡的麝香混著若有似無的玫瑰清香,起到凝神定性的效果。
每次在三少爺身邊,我都能感覺到那份寧靜的淡泊,隨風而起,隨風而散,似乎沒什么值得他在意,沒什么值得他動容,他是寂寞的,是清高的,是出塵的。
我不確定我對他的感情到底到了什么程度,我只知道他痛苦時,我便痛苦;他快樂時,我便快樂。他一個人獨自沉思時,無意中流露出的孤寂與無助,每每都令我想靠近他,想溫暖他,想告訴他,他并不是只有一個人……
我想,我應該是喜歡三少爺的,不知什么時候開始的,或許是他不經意的關心;或許是他傾國傾城的笑顏;更或許只是那一抹蕭條的背影……我替尚于歡穿戴好衣裳,便按住他在梳妝鏡前坐好,用手輕執玉梳,細細梳理著發絲,他的頭發仿佛絲綢般冰滑,微微的韌性,透著倔強。
我一邊嫻熟地梳理著發髻,一邊偷偷地從菱鏡中欣賞他的麗顏,也只有這個時候,我才敢大膽地看他……
因為此刻他總是喜歡凝視著窗臺上那幾盆不知名的花,悠悠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從來沒有注意到我在偷窺他,雖然我知道偷窺是不道德的,偶爾還會嫉妒那些花兒,能吸引三少爺的全部注意力,但就是忍不住偷眼看他,說不定那些花兒也在偷窺他呢,這么想著,便會覺得心安理得,心中帶著怯怯的甜……
可是不對了,似乎哪里出錯了,哪里不對了?
我暗暗質問自己,臉色不能控制的越來越白,越來越白,手上也失力的一抖,剛要束好的發髻便向一邊鋪散開來,如天女散花,如漫天潑墨。
我困惑的是,剛剛鏡中為什么會出現尚于禎的臉?他迷醉的眼神,他痛苦的蹙眉,他得逞的壞笑,他無助的哭泣……那樣純粹的尚于禎,那樣脆弱的尚于禎,那樣毫不掩飾的尚于禎……
就這樣趁我毫無設防的時候,沖撞進我的眼,我的心。
為什么記憶總是那么緩慢的遺忘,像凌遲一般,痛并清醒著,知覺是一點一點的失去的,那是一個怎樣漫長的過程,就像我要忘記那一夜,又將會是一個怎樣漫長的過程?
那一晚發生的事雖已過了一些時日,卻總是歷歷在目,并且不停侵擾著我的夢鄉,似乎只要一閉上眼便滿腦子都是那一晚發生的情節,如不小心按下了重播鍵的電影片斷,放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也放不完。
一思及那仿若夢囈般的曖昧,濕濕的熱氣,燃燒的欲望,那把從腳底心燃起的火苗雖然熄滅了,但余溫尚未消退,更令我后怕的是,那天我竟會那般溫順,絲毫無反抗的念頭,老天,我這是怎么了?現在回想起來,都為當時的自己感到臉紅,我是想要跟著感覺走的,難道那就是我心中所期待的?
一想到當時的情景,我便忍不住臉紅心跳,心中煩悶、焦慮的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找堆沙子把頭埋進去,做鴕鳥算了……
“離兒,離兒……”一個聲音一遍遍地呼喚我,低低的、柔柔的,我恍然回過神來,看到尚于歡一頭披散的發絲,心頭一驚,慌忙執起玉梳幫他重新梳理,暗暗壓住心頭的錯亂。
他一把按住我的手,轉過頭來盯著我問:“你怎么了?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的,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口吻中一絲關切。
我愣住,他剛剛明明沒在看我,又怎么知道我的不對勁?
莫非……他一直知道我在偷看他,只是裝作不知?
我心上一驚,臉“刷——”地紅了,忙道:“是啊,最近……最近不知怎的,總覺著頭暈暈的,有些口干舌燥……渾身乏力……”我咽咽口水,的確有些口干,額上微微溢出虛汗。
尚于歡用手探探我的額頭,微鎖眉頭,道:“的確有些燙,估計是不小心著涼了,最近氣候不穩定,時暖時寒,怎么這么不愛惜自己?看來還是請個大夫看看比較心安……”
“不用,不用……”我慌忙擺擺手,剛剛是因為緊張才會溫度上升,一旦請了大夫,我企不露餡?怎么辦?現在該如何是好?我思量著道:“少爺莫擔心,我體質好得很,捂一捂便好了……”
“那至少讓大夫把把脈,開點藥方,才會好得快,你說,是不是怕吃藥?”尚于歡不放心道。
“是啊,是啊……”我忙應聲道,“我很怕吃藥的,從小就怕,看到藥就想吐,而且啊,‘是藥三分毒’,能不吃還是不吃的好……”我看到尚于歡眼神黯了黯,忙反應過來,匆匆打住,三少爺大概是想到自己了吧,畢竟吃了這么多年的藥,忍受了這么多年的痛苦,還不知何時才是盡頭。
我暗暗自責嘴太快,便忙轉移話題道:“其實,我只是呆在莊中太久了,實在悶得慌,悶出病的,不礙事。三少爺,我最近剛剛琢磨了首詞,不知可好,我先唱給你聽聽,如果你覺著還不錯的話,再斟酌一下如何配樂才好。”
“好,你就先唱來聽聽。”尚于歡朝我鼓勵地笑笑。
我稍稍醞釀,定定心神,緩緩啟齒:“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我看著尚于歡一直微笑著聆聽,帶著若有所思的困惑,卻止不住眼中的欣喜。
唱罷,我定定地注視著尚于歡,想聽聽他的評價,心頭微微緊張,手不自覺地握緊,雖然我對這首詞還挺有感覺,挺滿意的,但得不到尚于歡的認可便什么都不是。
“濃濃相思愁,淡淡言辭掩;輕輕寂寞心,脈脈寄念情。好一曲《相見歡》啊。”尚于歡輕輕擊掌,道,“離兒,我一直都知道你的與眾不同,你層出不窮的想像力,但仍然很驚嘆你在詩詞方面的天賦,似乎任何一首簡單的詩詞到你那里都能演繹成具有獨特風味的歌曲……我尤記得當初你給我唱《水調歌頭》的那份震驚,清冷、空曠、疼痛,還有更多的無奈與遺憾,種種情緒混雜在一起,我不知道是因為你空靈的聲音還是由于歌詞本身,或者兩者都有,那是我聽過最憂傷、最動人心魄的歌。我從來都不知道一首詞,讀跟唱會有那么大的差別,這兩首詞雖然曲風不一,卻也有著異曲同工的絕妙……”
聽到三少爺的贊賞,我微微松了口氣,心口泛出甜甜的感覺,雖然我知道這些功勞都應該歸功于后人,但,老天爺,管不了那么多了,又不會有人跑過來告我抄襲,就讓我滿足一下虛榮心吧,要知道能得到三少爺的稱贊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討論完歌詞的事,我們便像往常一樣,在我的呼天搶地的嘶吼下連殺了幾局,依然是三平,我們每次都會下到三平,再約下次定勝負,但我心里明白,三少爺是故意讓著我的,但他不說,我便也不說,只是相約下次再來定勝負……
我看著尚于歡起身向外走去,便尾隨而去。
他輕輕地倚靠在暗紅的雕木欄桿邊上,看著池中漸漸干枯的荷花和荷葉,池中大多數植物都仿佛失去氧氣一般,在逐漸寒冷的池水中慢慢失去生命力,迅速枯萎,卻顯得那些游魚愈發的生動、活躍。
清晨,和煦的陽光灑在尚于歡身上,形成一個微妙的光暈,雖不強烈,卻也在爭分奪秒地驅趕著空氣中的寒意,似乎連陽光都憐惜他,不忍他被這寒氣所傷。
他的一個隨意的姿態就是一副唯美的風景,那削瘦的肩每每削得我心坎隱隱作痛,我心頭一緊,回過神來,匆匆收起癡望的眼光,轉身回房,取來一件雪白的披風,輕輕披在他肩上。
他微微轉過頭來,朝我淡淡一笑,那一笑,雖清淡的仿佛這初晨的陽光,卻在不知不覺中吹走了我周身的寒意,我心頭一暖,便也回他一記陽光般的笑顏。
我喜歡跟三少爺呆在一起,就算不說話,不做任何事,只是靜靜呆在一起,享受著只有兩人氣息的空間,便覺得那是一種幸福,淡淡的幸福……
突然肩頭微沉,我疑惑的看去,卻見剛剛為尚于歡披上的披風不知何時到了我肩上,我微微愣住,隨即反應過來,便忙要取下,重新替他披上,尚于歡卻一把按住我的手,微微搖頭。
我卻只是盯著他抓住我的手,不知做何反應,只知道心“砰砰——”然在加速,手本能地抽出他的掌心,放置胸前,兩只手扣緊,卻還是禁不住微微顫抖,我心中有陣陣暖流流過,不是因為披風,不是因為他的手,只是因為他尚記得我不舒服……
我還能說什么,得主如此,婢身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