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進去的時候，尚于禎正坐在桌前看賬本，那種熟悉的感覺又撲面而來，好像這種場面會經常出現在我夢中一般，可是事實上我卻一次都沒有做過這種夢，就連尚于禎這個人都不曾出現在我夢中過……

我閉上眼睛，定定心神，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了，而是該琢磨著怎么不著痕跡的試問出何府千金的事，這個問題擱在我心上越久就會越沉重，越是叫我無法心安……

我緩緩睜開眼睛，一張過分逼近的臉在我眼中措手不及的放大——

我一驚，猛地后退一大步，隨之心跳緩了半拍，我慌忙調整心緒，急急施禮道：“奴婢離若向大少爺請安，大少爺吉祥！”我垂首站立，目光停在他那雙白色皂靴上，背脊繃直，不敢擅動。

上頭微微沉默，才傳來那個熟悉的聲音：“臉上的傷怎么樣了？”

我心頭微熱，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姿態，恭敬的回道：“謝大少爺體恤，奴婢好多了?！?/p>

“頭抬起來，給我看看。”尚于禎輕聲道，聲音一絲疼惜。

我心頭一緊，卻也不敢違背他的意思，微微抬起頭，迎上他深邃的目光，他的目光停在我臉上細碎的傷痕，眉頭不禁微微鎖緊，眼中閃過憤怒的火苗，不過也就一瞬間，快的以為那只是我的錯覺。

我看著他的手輕輕撫過我臉頰上的傷痕，帶著麻麻的感覺，不知道為什么我卻一點閃躲的想法也沒有，在我潛意識里竟絲毫不排斥他的碰觸，甚至有著微微的渴望……我這是怎么了？

我不敢置信我竟然會有這種想法，好荒謬，好可怕……我用力搖搖頭，想讓自己快點清醒過來。

“怎么了？會痛嗎？”尚于禎的口氣有些微急促，我一抬眼就看到了他眼中隱約的關心，不經意的流露，我趕緊將眼神閃到一邊，心跳卻無法抑制的加速。

空氣有些凝滯，有種奇怪的感覺包圍著我，慢慢逼近，慢慢收縮，我漸漸壓抑得喘不過氣來，我一邊心慌一邊試著找尋話題，企圖趕走這尷尬的氣氛——

“奴婢……”

“我……”

“你先說……”我們同時說，又同時沉默，尷尬……尷尬……

尚于禎看我只是沉默，似乎沒有說話的打算，整一整臉色，鄭重道：“過些時日就是中秋節了，中秋節前三日便是妍妃娘娘回莊訪親的日子，這是每年恒定不變的。到時莊中所有人都必須出莊迎駕，你亦不例外，而且你需以大少夫人的身份對她行膜拜禮，從大禮到行酒，從賜福到席間，每一步都不能出錯，必須小心翼翼，禮數周全，否則便視為大不敬，而這些禮數你卻一概都不知，不過這也不能怪你，你從來受的都是奴婢的訓練，從今天起，我會指派人教你怎么做好一個大小姐，訓練你的行為舉止，禮教修養，我知道要學習從一個卑微低賤、唯唯諾諾的丫鬟，到成為一個真正溫文典雅、落落大方的千金小姐……這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但我看得出你是個心思玲瓏的女孩，相信接受起來會比別人要快得多……”他平靜的娓娓道來。

看著他滔滔不絕的樣子，唇邊煽動出的冰冷話語如粒粒寒珠向我襲來，我的心也慢慢清冷了下來，不知為何，我心中隱約有種不悅的情緒。

雖然我知道他只是在稱述一個事實，我是奴婢身份，這是無法更改的事實，而且我的確什么都不懂，不懂禮數，不懂交際，不懂諂媚……

盡管事實如此，但從他口中說出來的感覺卻完全不一樣，有種莫名的煩燥，討厭被他看輕，討厭自己什么都不懂，我一陣胸悶，竟脫口道：“不用那么麻煩，把真正的大少夫人找回來便是了！”這句話說得有點賭氣，小女人姿態不經意流露。

我說完后方覺著口氣太沖了，不該如此情緒化的，我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沉不住氣了？

我一陣心驚，但顧不得細想，緊忙賠著笑臉道：“請大少爺見諒，奴婢一時失言，不是故意沖撞少爺的，還請少爺不要放在心上，不要責罰奴婢才是……”我仿佛認準了他不會懲罰我似的，嬉皮笑臉著對他“呵呵”傻笑。

尚于禎對我的反復無常似乎見慣不慣了，他盯視了我一會兒，慢慢的眼中燃起了笑意，笑意越來越深，連帶的，嘴角也慢慢上挑，冷峻的臉上淺淺的酒窩若隱若現，煞是可愛。

我盯著他不禁有些失神，從沒有見過大少爺這樣生動的一面，竟然能跟可愛掛上勾，如果被哪個仆人看到了不當場暈倒才怪呢……我想到那個情形不禁“噗哧——”笑出聲來。

“笑什么？”尚于禎笑容微微收斂，沉聲道。

“?。俊蔽乙惑@，忙收住笑聲，偽裝一本正經的樣子，道，“沒有，奴婢只是覺得少爺有點……Q……”

“Q？什么意思？”

“可愛啊……”我一副“這個都不懂”的表情，完全忘記了他是“古董”的身份。

令我意外的是，他古銅色的俊臉上竟呈現出不自然的紅暈，盡管很淡，還是被我眼尖地看出來了。我甚是訝異，有些懷疑是不是我看錯了？不禁脫口道：“你臉紅了？”只見那兩塊紅暈迅速轉深，如同被爐火烘烤過一般。

他趕緊撇過臉去，很是不自然，我心中早就笑翻了天，卻不敢真的那么囂張的表現在臉上，我心情異常的愉悅，沒想到只是一會兒的功夫，我便再次撕開了他的面具，而且不再只是一個角落，而是全部的他。

看來多半是我在不經意間碰觸到了他的要害，盡管我還不確定那要害的具體方位，但是我很驚奇的發現我現在能更輕易的影響到他不變的冷漠情緒……這種感覺真奇妙，仿佛我與尚于禎之間的距離瞬間拉近了一般。

我一邊竊喜一邊告誡自己不要胡思亂想，更不要兀自沉淪……

“那么從隔日起你就搬到這邊來，住回你原先的別院，那是早就安排好的，每天都有固定仆人打掃，里面布置齊全，如果你還需要什么盡管吩咐春兒，從即日起，你不再是奴婢的身份，而是何府千金，你的一舉一動都必須慎重，馬虎不得，你要切記你當初對我的承諾。如若觸犯了，那后果是你不堪承受的……”尚于禎臉色恢復淡漠，他坐回桌前，微仰著頭看我，那氣質卻仿佛是在俯視我，帶著高貴和不容接近的拒傲。

這人怎能變化如此快？前一刻還是羞澀小男生，現在冷酷的如同冰山一般，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我心頭微微郁悶。

“我說的話你聽到了嗎？”尚于禎微微拔高嗓音，壓力頓時傾斜過來。

我心頭一緊，忙慎重道：“是，奴婢聽到了?！?/p>

“記住了嗎？”

“是，奴婢記住了?！蔽夷救淮鸬?。

“還改不了口？”

“你說即日起——”我話還沒說完，但一接觸到他瞪視我的目光，頓時咽了咽口水，把后面的話硬生生的堵回去了，突然我想到三少爺，忙道，“那三少爺怎么辦？”話出口才方覺得自己說的話有歧義，什么三少爺怎么辦？好像三少爺少了我不能活似的……

我一邊觀察著他的臉色一邊小心翼翼地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我走了就沒有人照顧三少爺了……”

這樣也不對，笑云山莊仆人眾多，怎會沒有人照顧他呢？

“也不是，我想說的是……三少爺或許適應了我照顧他的方式，換了別人就……也不是，也不是，我想說別人不太了解他的脾性……我……”

什么跟什么嘛？天哪，我在胡說八道什么？簡直是越描越黑，越說越曖昧，我心頭一陣堵得慌，腦中又是空白一片，當真一下子找不到合適的說辭，看著尚于禎越來越黑的臉，我感到一陣陣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