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來,萬紫千紅看遍。遇見一處處的風景,路過一個個的人,走過一程程的路。許是春日百花過于靡麗,爹爹總是時不時咳嗽。比往年都厲害。身形更是日益清減瘦削起來。
娘親和我并未對爹爹特別小心。爹爹身子是一直都不好,可爹爹不是廢人!不需要被特別對待!
四月。鳳國。樊城。
那墳塋已有些年頭了,墳前的針葉常綠青樹筆直料峭,幽幽長天。墓碑上沒有墓志銘,只有一個名字。‘兒祁寒之墓’。兒?那便是白發人送黑發人了。爹爹給祁寒的墓上了一炷香,讓我也上香。我恭敬認真的上了三支香。爹爹說,“主子,有什么話便對他說吧。我和小唯在前面等你。”
透過那針葉青樹,我看見娘親站在墓前,久久沒說一句話。我問爹爹那墓中的人是誰?
爹爹說那人對娘親是極好極好的。是娘親心底一個結。那人曾經替爹爹愛了娘親許久。爹爹從未對我說過如此直白露骨的話,說的還是這般我聽不怎么明白的事。一種莫名的恐慌襲來,我緊緊抱住爹爹的腿,“爹爹,你是不是不要小唯和娘親了?”
“小唯,爹爹不會不要你們的。但是小唯,你要學著一個人長大,知道么?”我點頭,又拼命搖頭。爹爹笑著揉了揉我的頭,笑道,“小唯,就算一個人,也要堅強。小唯不會讓爹爹擔心的,是不是?”我重重點頭。
爹爹有些欣慰的笑了。望著天際變幻明滅的云彩,自言自語道,“人生天地間,蒼駒過隙,忽然而已……”
那一瞬間,我竟覺得爹爹像是和我在告別。后來才明白,爹爹也卻是在向我告別的……
離開前,爹爹放了一壇‘醉春風’在祁寒墓前。娘笑著對墳墓揮手,“祁寒,改日再來看你啊。”
我想,不論娘親心底的結是什么,這一刻,應該都解了吧。這才是爹爹此行的真正目的吧……
六月。此間小村。醉客居。整個村里的人看見我們回來,似乎都很高興。大胖現在面條一樣拉長的身形伶俐的擠過人群,老遠就喊,“楚唯,楚唯,給我帶什么禮物了啊?”
“四腳蛇!”我沒好氣。
“楚唯,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你別拿出來說了,多傷面子啊。”
小時候?他現在也不過八歲而已!
村子里的人倒也沒呆多久,說我們一路勞累,好好休息才好。
這一月,爹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七月初六,流火。我剛踏進醉客居,就看呆了。花紅掩映中,爹爹一身淺綠云衣,正在裁花。烏發雪顏,眉目似畫。
這便是娘親做的衣裳。爹爹看見我,笑道,“小唯,去試試新衣。”我穿了新衣出來,和爹爹衣裳一樣的顏色。爹爹稱贊道,“好美的綠羅裙。”我很高興的站在爹爹旁邊,“爹爹也說句好美的小唯。”
“嗯,好可愛的小唯。”爹爹真狡猾。
今年的七夕別樣不同,聽說鎮上的燈會有皇宮里的宮燈。村里的人大都早早出發去鎮里了。也就是七月初六這天晚上,爹爹前半夜咳了好多血,后半夜便一直高熱不醒。
初七這天早上,村子空前的安靜。幾乎都去了鎮里了。爹爹醒來,突然說想吃梅干。說小時候吃過。
這時節梅子倒是熟了一些,可腌制曬干了的梅干還是難找的。我心里感覺很不好。很害怕。我騎在小白背上,飛奔出門。挨家挨戶的使勁敲門,一邊敲一邊叫,‘有沒有梅干……有沒有梅干?’空蕩蕩的沒有回音。只有蟬叫得好生繁鬧。
“楚唯?你在干什么?”突然遇到大胖,我瘋了一吼,“我要梅干!”
大胖從家里柜子頂上翻出一盒梅干。說是他娘偷偷藏起的,怕他偷吃。“我才不會吃呢!那天發現偷吃了一顆,又酸又澀……”大胖還沒說完,我搶了梅干就騎著小白跑了。不知為何,離醉客居越近,心里的害怕越甚。反倒慢了下來。
我走進去,安靜得連自己的腳步聲都聽不到。站在門口,隱約見到爹爹還是那樣躺在床上,娘親守在床前。
爹爹微彎著眼睛笑,“這衣裳真好看。”
娘親扯了扯唇角,笑得很不好看。“袖子長短都縫得不一樣。”
“我喜歡啊。”
娘親便不說話了。很安靜。
“主子……”
“我在。”
爹爹輕輕笑了笑,“主子,前幾天我聽冷霜霜說,江湖中又出現了兩顆珠子,一顆木色,一顆水色。和主子你那三顆合起來,就是金木水火土。主子你不是喜歡那亮晶晶的珠子么,我想著,要是能給你找來,做個串珠手鏈,一定美極。”
娘親皺眉,咬牙道,“楚辭,你是故意的么。別和我提珠子的事。我難受。”
“主子,你還忘不了祁寒?”
娘親蹭的一下站起來,怒道,“楚辭,你實在太討厭了。故意戲弄我好玩是不是?你就不能說點讓我高興的?”爹爹已是疲憊至極,臉上的笑很是輕淺。“主子,天游說我等了千萬年才等到主子你。若我想下輩子多陪你些日子……不知要等多少個千萬年……”
娘親嘟嘴,故意硬聲道,“我可沒說下輩子要遇到你。”
爹爹仍然笑著,水色黑眸幾乎微弱得睜不開了。他微微使力握住娘親的手,略有霸道,“主子,下輩子,我還在屋頂去尋你……”
七月初七,七巧節。
爹爹躺在床上,恍惚睡熟一般,眉眼嘴角還掛著淺淺的笑意。娘親被爹爹握住的那只手,直到感覺冰涼,還沒舍得抽出來。娘親沒哭,我也沒哭。我放了一顆梅干在嘴里,那般酸澀……就在酸澀得我眼睛朦朧時,一股淡淡的回甜味兒在嘴里漫開來……
送走了爹爹,娘在他墓前坐了四天,直到第五天暈倒。俠女師父把她送回來。
娘親喝了醉春風,不知是不是喝多了,拿著爹爹做的桃花簪哭。我從沒見過她哭成這樣,哭得這般厲害。但我知道,在爹爹死前,在爹爹墓前,她都沒流半滴眼淚。
我吸了吸鼻子,娘親緊緊抱住我。我說,“娘親,你做的裙子我弄壞了……”說完嚎啕大哭起來。
這一年,爹爹去世,娘親離開醉客居銷聲匿跡。我做了青月派掌門。俠女師父退出江湖。這一年,我七歲,娘親二十六歲,爹爹二十七歲。
花開了又落了。我又遇到許多人,發生太多事。紅塵種種云煙過。而爹爹對我說過的話,爹爹的樣子,反而在腦子里越發清晰起來。后來某一天,突然在別人口中聽到關于爹爹的事,恍惚昨日,又恍惚千年萬年……